坏日子(第2/3页)

我是个三十岁女人,却对某个我不认识、永远也不会认识的男人,有了少女般的幼稚迷恋。我原本说服自己,他就是我的真命天子,他会帮我变得正常,修正我人生中种种出错的地方。某个可以帮我面对妈妈、挡住她在我耳边低语的声音,她总是告诉我我很差,说我错了,说我不够好。我为什么会如此异想天开?

他不可能受到我这种女人的吸引。客观来说,他是个无比迷人的男性,可供选择的伴侣不少。他会选个比他自己小几岁、迷人程度相当的女性,当然会了。星期二晚上,我独自站在某个地下室,听着自己不喜欢的音乐,四周都是陌生人,就因为我迷恋上一个男性,他现在不知道我存在,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意识到我的耳朵已经听不进音乐了。

他在舞台上,按着调音器为吉他调音时,说了点关于巡回演出的老话。这个陌生人是谁?这个城里,这个国家,这个世界里,有那么多人,我当初为何偏偏选他当我的救星?我想到前一天读到的一篇新闻报道,一些年轻乐迷在某位歌手的屋外泪流满面地守夜,只因为那个歌手剪了头发。当时我笑了他们,但我的行为不就跟他们一样吗?我不就像是一个用紫色墨水写歌迷信件、在书包上写上对方姓名、被爱冲昏头的少女吗?

我不认识眼前舞台上的那个男人,对他一无所知,这全部都是幻想。我这样一个成年女性,还能够更可悲吗?我替自己编了一则悲哀的小童话,以为自己可以修正一切、可以抹消过去,以为我可以和他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而妈妈就不会再生气了。我是艾莉诺,可悲的小艾莉诺·奥利芬特,守着一份可悲的工作、独酌伏特加、单独吃晚饭,我永远都会这样下去。没有东西、没有人能够改变这点,更不会是这个歌手,他趁着乐团同伴独奏吉他时,用手机检查自己的头发。毫无指望了,事情不可能得到修正,我不可能得到修正。过去既逃不掉,也抹除不了。经过这几个星期的妄想,我体悟到这个纯粹残酷的事实,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我体内混融绝望和反胃,接着快速降临的是那种熟悉的、黑暗至极的情绪。

我又昏睡过去。醒来时,脑海终于扫空那些思绪,只剩下与身体相关的想法:好冷,我在发抖。下决定的时候到了,我决定喝更多的伏特加。

我缓缓起身,慢如演化,我看到地板上的乱象,对自己点点头——好兆头。也许我从摊在桌上的方法里做出选择以前,就真的会死去。我取下挂钩上的一条擦碗巾,上头写着“来自哈德良长城的赠礼”。上头有百夫长及“SPQR”(元老院与罗马公民)的印记。它是我的最爱,我用它来抹抹脸,随手扔在厨房地板上。

我懒得穿内衣裤,只是套上卧室地板上最靠近我的衣物,就是星期二晚上穿的那套服装。我把光脚塞进尼龙搭扣工作鞋,然后找到挂在玄关橱柜里的旧无袖外套。我意识到,我不知道那件新外套到哪儿去了,不过,我还得找出自己的提包。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带了崭新的黑色提包出门,里头只装得下我的皮夹和钥匙。钥匙在玄关架子上的老位置。我最后也在玄关里找到了提包,原来在角落里,扔在我的购物袋旁边。皮夹里的现金全没了,我想不起自己当初是怎么回家的,也不记得何时买了之前一直在喝的伏特加,可是我想一定是从市中心回来的路上买的。幸运的是,皮夹里的银行卡都还在,演唱会的票根也在里头,我把它扔在地上。

我下楼到小商店去。外头亮着冷冰冰的天光,一片灰白的天色。我走进去的时候,电子铃声响起,杜旺先生从柜台后面抬起头来。我看到他瞪大眼睛,嘴巴微张。

“奥利芬特小姐。”他说,声音谨慎安静。

“麻烦给我三公升的格兰。”我说。声音听起来怪怪的——低哑、破音,我想是因为好一阵子没开口,加上吐了一堆。他放了一瓶在我面前,接着一脸犹豫。

“奥利芬特小姐,三瓶吗?”他说。我点点头。他慢吞吞地在柜台上多放两瓶,酒瓶现在排排站,就像我需要敲过去再敲回来的九柱球。

“还要什么吗?”他说。我一时考虑要买条面包或一罐意大利面条,可是我一点都不饿。我摇摇头,把现金卡递过去,我的手在抖,我试着控制却失败了。我输进密码,等待收据印出的时间简直没完没了。

柜台上放着一叠晚报,就在收银台旁边,我看到今天是星期五。杜旺先生在墙上装了一面镜子,好监看店里的各个角落,我瞥见自己的模样。我脸色灰白,好似幼虫,头发竖了起来。眼睛是深暗的凹洞,空荡、死气,我注意到了这点,不过对此完全无动于衷。我的外表是最不重要的事了,绝对无足轻重。杜旺先生把装着酒瓶的蓝色塑料袋递给我。那种气味,聚合物的化学臭味,害我肠胃翻搅得更厉害了。

“保重啊,奥利芬特小姐。”他说,脑袋偏往一边,毫无笑容。

“再见,杜旺先生。”我说。

回家的路程只要十分钟,我却耗了半个钟头——袋子里的酒瓶、我沉重的双腿。街道上看不见其他活物,连只猫和喜鹊都没有。光线朦胧,世界变得灰灰黑黑的,那种失了色彩的凄凉感沉甸甸地压着我。我随脚踢上背后的前门,甩掉衣服,任它们落在玄关地板上。我一时注意到自己很臭——汗水、呕吐物,以及甜腻的腐味,这一定是代谢后的酒精。我把蓝色提袋拿进卧室,换上柠檬色的睡衣,爬进被子里,盲目地摸找酒瓶。

我以谋杀者那种一心一意的专注决心喝着酒,可是心思就是无法、就是不愿被淹没——像是丑恶浮肿的尸体,以灌满气体、苍白丑陋的模样,持续浮向水面。其中,当然有我恐怖的自欺欺人:他、我……我当初到底在想什么?更糟的,比那个更糟的是那种无地自容的感觉。我将自己蜷成一只球,尽量缩小自己在床上占据的空间。可耻,我出尽洋相。我叫人难为情,妈妈总是这么对我说。一个声音逃进了枕头里,一种动物似的哀鸣。我无法睁开双眼,我不想看到自己的肌肤,哪怕一公分也不想。

我原本以为可以轻易解决自己的问题,仿佛多年前已成定局的事情真的可以修正过来。我知道人的生存方式不该像我这样,我在工作、伏特加及睡眠组成的循环里,恒常不变地兜转不停,默默地、孤单地原地打转。某种程度上而言,我明白这样不对。我把头抬得够高,足以看清这点,而因为迫切想要改变,我便随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一时忘情,编织出某种……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