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夜与寂静]

012

唐唐生日的前一天,企鹅租了车,带我们一起往唐唐老家驶去。

紧闭的车窗将噪声与燥热都隔在一片玻璃的距离之外,车厢内响着甲壳虫乐队的和声,轻盈又厚实的英式摇滚引得副驾驶座上的唐唐不自觉地跟着哼起来:“Yesterday, all my troubles seems so far away. Now it looks as though they're here to stay...”窗外的景物静静更迭,伴随着被过滤后微弱的引擎声,由繁华都市渐渐转变成一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天然美态。

后座上,黎靖与我如往常般有一句没一句轻松地聊着天。无论怎么看都是愉快的旅程。

关于他和他前妻的关系进展,我始终没有问过。是好是坏,是进是退,虽不能说与我无关,但很显然超出了我能主动关心的范畴。除非想更进一步,否则便不要轻易刺探彼此的私事。他既不打算说,我也无须多问。自相识以来,我们一直都如在结伴旅行——只是同路一程,亦不代表要共度某段人生。

“嘿,到了!”企鹅愉悦地偏过头跟大家宣布。

往前望去,路边的庄园——真不能用“农庄”两字来形容——坐落在密密麻麻的果树之间,三层高的小楼白墙蓝顶鹤立鸡群,若不是四周没有海,我几乎要怀疑我们一路从北京驱车直至圣托里尼岛。

唐唐见我眼睛都直了,立马开始炫耀:“美吧?家里翻新的时候我设计的!那时候爹妈都说丑,后来被一群来隔壁院子农家乐的家伙围着拍了半天照以后,才承认我英明啊!”

“你这也太夸张了吧?有游轮吗?”我毫不否认唐唐同学的审美眼光,只是这样的小楼。真让我们有莫名的穿越感。

唐唐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哎,我妈!”

企鹅将车停在果树宽阔的树荫里,我们跳下车便见到面前一棵杏树边架着人字形梯,上面站着个穿衬衫、长裤的阿姨;正挎着个篮子摘杏。那竹编的篮子个头不大不小,边儿上竟然还有一圈小碎花布和蕾丝边装饰。唐唐一家的农庄生活真是跨过大洋,直冲到意大利了。

唐唐妈听见响动,扭头热情地冲我们打招呼:“来了?走,洗杏吃去!刚摘的都是顶上的,晒的太阳多,甜!”

这一扭头,除唐唐之外,我们三个整齐地目瞪口呆了:阿姨晒得微微发红的脸上,戴着一副硕大的Gucci太阳镜!接连震撼让我自己都觉出了点大惊小怪的意思,于是真心地赞美了一句:“阿姨,您戴这墨镜真好看。”

“是吧?”唐唐妈两步就从梯子上下来了,笑得跟一朵花儿似的,“咳,我们家唐小雅她老板去国外出差带回来的,说是一百来块钱。这外国人就是实在。”

我们三人无比默契地转头凝视唐唐,她飞快地使了个眼色。

“走,咱进屋去吧!”唐唐妈气宇轩昂地一挥手,把我们往那梦幻的蓝白小楼里领。

唐唐压低了声音吩咐我们几个:“千万别告诉我妈那墨镜多少钱,不然她会打死都不肯戴,回家擦亮找个樟木盒子供起来。”

我们面面相觑,最终还是黎靖目光如炬,提出了一个非常可靠的猜想:“阿姨的篮子也是你选的?”

“那还用说!我妈批评了我半天呢,说它上大下小太不实用,还花里胡哨的。”唐唐吐了吐舌头。

进到唐家的“小别墅”才是真正惊喜的开始,刚才的一切都如浮云般无声地从脑海中自行散去:楼下尚算正常的整洁居家环境,到顶楼唐唐的卧室,我的嘴几乎张成了○形。卧室吊顶垂下海浪形的天蓝色饰边,白墙中嵌着漆成蓝色的木窗格,灰蓝窗帘和床头的白色纱幔相映;一扇混有细沙和贝壳的圆顶小拱门隔出了室内阳台,阳台的斜顶全由玻璃构成,阳光直射进屋内,木花架上的盆栽郁郁葱葱。

我退了一步,仔细欣赏脚底那块厚厚的棕黄色粗线毯。它一直延伸到木书桌的脚边,一个颇有古董风貌的铁黑色衣帽架昂然竖立在墙角。

为了避免因长时间保持惊愕的表情导致下巴脱臼,我果断地向唐唐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你的房间装成这样,不怕跟整个屋子不搭?”

“本来全屋都设计成这样的,爸妈死活不干,所以我就只弄了这间和隔壁一间客房。”这类问题唐唐显然回答过无数访客,悠然答道。

“那间客房给我睡,行不?”我顿时毫不掩饰地流露出羡慕嫉妒的眼神。

“行啊。那两位男士今晚住二楼我爸设计的客房标准间吧!”

我对企鹅和黎靖表示混杂着欣喜的歉意:“男同学们,不好意思了。”

“不要紧。我住过那间,虽然没有玻璃顶,但有个很大的飘窗,晚上也能看到星星。”企鹅好心地给我温馨提示。

唐唐狠瞪他一眼,他立刻扭头望天。

黎靖在一边笑而不语,唐唐妈在楼梯间叫我们下去吃水果。

下午跟着唐唐妈摘杏玩得不亦乐乎,晚餐后已是满天繁星。

唐唐的堂兄一家三口晚上来串门,聊得兴起,带着企鹅和黎靖去看他家的大苏牧。唐唐从楼下橱柜里抱来黎靖带来的那瓶白葡萄酒,拉我到她的房间聊天。

我们一人抱来一个坐垫,头顶星光在小阳台上席地而坐。星光从头顶洒下,一杯酒,一盘堂兄带来的樱桃和草莓,顿觉归隐山林之类的生活中最美妙的时刻莫过于当下了。

“你知道那柜子里是什么吗?”唐唐左手端着高脚杯,整个人靠在我身上,右手一指阳台侧边的木柜。

“被子?”按常理,一般这种地方都是储存当季不用的衣物被褥。

“对了一半,是五大麻袋棉花!自家原产,绝不外售。”

我早知合租的公寓里唐唐盖的、垫的所有棉被都是自家的棉花,舒服健康又保暖,她长这么大从没买过棉被;却不曾见她年年准时换新被子,存这么多棉花,难道是用来给全家大小做棉衣的?

她笑起来:“太后留着我结婚用的,每年一换,年年都把最新最好的存这儿,怕我哪天突然结婚,没棉花做新被子。”

“这是从哪年开始的?”每年五大麻袋新棉花费力不小,心思更是温暖。

唐唐静静地喝了口酒,才说:“四年前,我第一次带企鹅回家来那年开始。”

我看着她,想问她这次再带企鹅回来,是不是表示那五袋棉花有可能要派上用场?然而没有问,只是从盘子里拿起一颗樱桃放进嘴里。

“我爸妈当时不怎么喜欢企鹅,觉得他长得不如我好看,家境不如我好,书也不比我念得多,还木讷。”唐唐靠在我的肩上小声说,“后来他走了,爸妈有一阵子欢欣鼓舞地给我安排相亲;再后来我一直都没嫁出去,老妈偶尔开始念叨:其实小徐也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