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故事

南极城传

TEXT 笛安

Illustration 孙十七

“你多大?”婚纱店的女经理弯腰蹲在我脚下,在层层叠叠的白色花瓣上边扎别针。她的姿势让我心生不安,我其实不大喜欢别人这么周到但是小心地对待我。

“二十五。”李瞳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一边懒洋洋地翻着时尚杂志,一边替我回答。我面前的大镜子映出来她的后背,瘦削、有点驼,但是无意中摆出了一个曼妙的角度。

“真好,花样年华。”女经理仰起脸,一绺卷发从她的发髻里滑下来,微微地垂着,搭住了她的睫毛,她甩甩头想把它甩开,可惜没成功,倒是她的身子不听话地晃了一下,因为穿着十五厘米的高跟鞋蹲久了,毕竟是辛苦了些。

我笑了笑,极力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婚纱云雾缭绕地上了身,但是头发却没盘起来,依然是清汤挂面地垂在耳朵边上,就算是再怎么用力地看,也不觉得这一刻有多么神奇或者美好。

“好看的。”李瞳的语气毋庸置疑,她总是能在一瞬间看明白我在想什么,“到时候头发一弄,化好妆就焕然一新了。”那语气像是在说,我这个人需要使劲地装潢一番,才配得上这件衣裳。她柔软地、深深地看着我,然后笑笑。“明明,你惨了。穿上这身衣服,漂亮这么一回,以后你一辈子就这么完了。再也不能谈恋爱。”紧接着她补充道,“当然,我是说,原则上讲是不能。”

女经理笑着转过脸看她,就连站在我身后那个替我量腰围的姑娘也跟着开心地笑,娇俏地捂着嘴。我知道李瞳的目的又一次达到了。她总是不自觉地希望自己能给别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得意扬扬地跟了半句:“除非你老公早点死。”

我们从婚纱店出来,已经黄昏了。我们路过了南极城。它依然故我,一栋灰色的楼,其实只有三层而已。不过我们心照不宣地把目光转向了路的另一侧,那一侧,没有南极城。几秒钟而已,车窗就滑过了那些景色。我们转眼就安全了。就在这时李瞳叹了一口气,她那一点点悠长的余韵让我没了主意。我不知道是该继续若无其事地沉默,还是该语气平淡地谈起什么。李瞳却在此时说:“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咱们小的时候,穆成指着南极城的大门,欢天喜地地跟咱俩说:‘你们看你们看,我爷爷当时就是在那里投降走出来的,然后龙城就解放了……’他就像是在讲一件多么骄傲的事情。”

往事让我们的笑容由衷地舒缓,我一边笑一边说:“他就是傻嘛,其实他直到今天也是这样的。”手机就在此时绽放出蓝色的小信封,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李瞳慢慢地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这样要嫁给他。”

那年我十二岁,我的表姐李瞳比我大两岁零八个月。在那个年纪,这个年龄差足以造成某种难以逾越的距离。我还没有月经,李瞳就有。我尚且觉得男生是种怪异的生物,但李瞳已经能用一种愉悦的目光打量他们,像是挑剔着一样礼物的瑕疵那样开他们的玩笑——虽然有瑕疵,可毕竟是礼物。放学路上,我看着她从某个男孩儿的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以一种令人难堪的柔软的姿态和他挥手道别。

“不害臊。”我在不远处“哧哧”地笑。

“你懂什么,你个小屁孩儿。”李瞳高傲地仰着头。

这样的对白当然不能被外婆听到——对此我们心照不宣。我已不记得有多少个午后,外婆在北方一泻千里的阳光下面一本正经地午睡着。李瞳牵着我的手,我们轻轻地穿过阴暗的门厅,像两个熟练的贼。关门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门锁的声音降至最低。偶尔李瞳会从外婆的小铁盒子里看似漫不经心地拿两张破烂不堪的零钱。外公的遗像在泛黄的墙壁上静静地注视我们的所有行为,我们对此习以为常。对面墙上,还有一张黑白的,周总理的照片。我很小的时候,总是搞不清墙上这两个黑白的老人家到底哪个是外公,哪个是周总理。李瞳就骂我:“笨蛋,长得丑的那个就是外公。”

她是要带我去找穆成。在午饭之后,下午上课之前那短暂的一个半小时,是我姐姐约会的时间。我不知道李瞳为何会选中了这个看上去平凡得令人失望的穆成,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所以她只好嘴硬地模仿电视剧里的台词:“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中间,当然还是选那个爱我的,这样比较聪明。”这个解释令我肃然起敬,她居然有胆量使用“爱”这么不要脸的字眼。——我想我骨子里沉睡着一个乌合之众的灵魂吧,因为我本能地对所有出格的东西心存敬畏,哪怕是出格的不要脸。

穆成总是在红旗剧场的台阶上等着我们。他等得无聊,就在那些台阶上练习轻功。我是说,像练习轻功那样轻盈地跳来跳去——一跃就掠过了好几级台阶。即使是今天,我也总是能想起,在红旗剧场那颗硕大的五角星下面,有个男孩儿在百无聊赖地、专注地练习飞翔。姐姐张开双臂冲上去,却在离穆成还有两三级台阶的地方停下来,拘谨地粲然一笑。我是真的无比热爱这时候的李瞳——明明很不要脸,却又突然地害起了羞。

“下午放学的时候过来看电影吧。”穆成邀请道,“明明也一起来。”

李瞳故作矜持地撇嘴:“什么电影?不好看我们才不来。”

“好看的。《勇敢者的游戏》,美国片,说是惊险的呀。”穆成急切地解释着,“来嘛,我爷爷今晚不值班,值班的崔叔叔——”他一拍胸脯,“是老子的人。”

“你要做谁的老子哦?”李瞳把头一偏,“不喜欢美国片,我爱看香港的。”

其实我和穆成都知道,她不过是拿一下腔调而已,她当然还是会来的。哪怕晚上回家的时候,又会挨外婆那种想象力极为丰富的咒骂。

穆成的爷爷在投降以后,鬼使神差地,又被派来打扫这个他曾经亲手插上白旗的楼房,看着这个灰色的三层建筑物在一阵鞭炮声中变成了“红旗剧场”。卖票和领座的工作,他做了有半个世纪那么长。他是个可怕的爷爷,可怕得足以和我们的外婆相映成趣。我听到过他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音量,在入口处的大厅里,雷霆万钧地诅咒着那些逃票入场的坏孩子。他会很多我听不懂的骂人话。我问过外婆那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别说是我,就算是我的父母都未必能懂得。外婆微笑着说:“阎锡山的老兵嘛,自然会讲些很有年头的龙城话。”转眼间,她又板起了脸:“女孩儿家,打听粗话做什么?作死呢。”

夜晚,我独自躺在我和李瞳两个人的床上,倾听着外婆在屋外不动声色地挪动椅子的声音。说是夜晚,其实九点刚过而已。外婆因为李瞳的晚归,脸色越来越难看。所以她要我睡觉的时候我就乖乖地顺从了。这样就可以安然地置身于风暴之外,甚至怀着一种怡然自得的心情期待即将上演的大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