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属

TEXT 余慧迪

事情常常是这样发生的:小荷一边刷朋友圈一边跟男朋友M聊天,然后M给她发了条似曾相识的消息,有时候是一张猫的趣图,有时候仅仅是一条皇马又换了新主帅的新闻,然后她想起这才刚刚在M的朋友圈里看过;又或者是收到M发来的一条新消息,过了一会儿却又在M的朋友圈刷到了一样的内容。同样的事情反反复复地发生,小荷已经记不起有多少次M是先发给自己、有多少次先发给了朋友圈。

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自然是不好直接跟M发飙的,所以她只能朝我们吐苦水,目的也仅仅是为了一个“独家权”。如果已经公开发布了,我会看不到吗?但如果是先发给我看的,为什么其他人也一样可以看?我跟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说起来自己都觉得脸红的理由,男生的神经得有多纤细才能领悟得到?于是只能丢到宿舍夜聊的时候发泄发泄。

小荷最耿耿于怀的,莫过于她眼里只有“专属”,而M的行为方针却是“普施”。他们相遇在大学里的读书社。小荷是社团骨干,M被小荷的博古通今俘虏了。但他追小荷的方式,却是常常带一大兜子零食分予我们整个宿舍。小荷起初不太乐意这种人人有份的“被追求者福利”,可是曲线救国的法子的确好使,在吃了太多次白食之后,全宿舍终于齐心协力帮助M搞定了小荷。

他们确定关系后遇到的第一个节日是圣诞节。M请我们所有人出去吃了一顿大餐,而小荷没有得到任何礼物。

于是在情人节前,小荷花了整一个月来各种明示暗示:你要是再不给我买礼物,你就看着办。这次,她收到了一瓶雅顿香水。但是在此之前,小荷已经轻松地通过M的微博关注列表找到了他前女友的微博,发现对方在稍早的时候也收到了一瓶M送的雅顿。不出意外,这是小荷第一次闹分手。M特别无辜地说:“她生日在2月啊,我又不会挑礼物。”

这次分手危机的解决是这样的:我们说服小荷,理工男的脑子比较直来直去,要好好调教。M的各种硬件都靠得住,缺的就是点心眼,但这证明他耿直啊。说这话的时候,我们的胃里都沉甸甸地装着M的免费晚餐。小荷之所以答应,一来是毕竟有了三个月的磨合基础,二是身边没有别的候选人,于是答应再相处一个月试试看。说这话时,她心里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要大刀阔斧地开展对M的整治活动。

那时候的M充其量,算个好读书、好奇心也强的程序员,心思如同一张敞开的白纸。他对不需要用到电脑的东西,关注力非常有限。起初,小荷几乎不用费什么力,只消说:“今天你去剪头发时不妨去掉刘海好吗?我觉得会很好看的。”或者:“我逛街时看到了这件衣服,你试试看,应该合身。”凭着中文系女生的大把空暇时间和细腻到连一个纽扣都不放过的执着,小荷润物细无声地悄悄把M一点一滴改造成了一个独家定制的男朋友,从留的发型穿的服装,到看的电影去的商店,都是小荷内心属意的样子。

不仅仅是外形改造,从内在底蕴,都是小荷手把手地替他编程,替他修复bug,费时两年多才完成的。小荷几乎是强迫他从嗜好《变形金刚》和大仲马升级到了能阅读原版Infinite Jest和完整看完“蛋奶蜜三部曲”。凭借着理工男的逻辑思维高配置,M很快跳出小荷的圈子,拓展新天地去了,自己啃了肯·福莱特和J·J·艾布拉姆斯,然后盛情邀请小荷加入。小荷对于M能够跟她互通有无也感觉很惊喜。到后来,M出现在我们面前,焕然一新,俨然气质不凡的硅谷新秀,甚至可以冒充衣冠楚楚的律所新人。小荷感慨,现在他对新书新话剧什么的敏锐度,比我还高。

那时候M也对小荷百依百顺。毋怪小荷越来越觉得,幸亏当初没分手。

对于造出这样一个弗兰肯斯坦,小荷始终心里是有怵的。就像是亲手给自己造了一个软肋,而且还不受自己掌控,行动自由、思想自由、身体也自由。M跟着导师出公差的时候,小荷就躲在宿舍画小人儿。随着M的进步,这几年似乎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小荷自信心反而一落千丈。M现在变得太好啦,就像是一个私人定制的水晶杯一样发着光,她害怕的心情藏也藏不住。

这是前话。毕业之后M去了另一个几乎每天都有新话剧演出的城市读书。而小荷和我继续睡上下铺,每天坚持泡图书馆,不平衡感像6月的雨水一样弥漫到哽喉的地步。好比自己安心扎根在土壤里,细心耐心地灌溉着一朵文艺的花,那厢却像蜜蜂蝴蝶一样带着花粉四处传播。同样的抱怨渐渐多了起来:他为什么老是给我发新的演出展览信息?明明知道我看不到。为什么他总是给我发跟在朋友圈发的一样的内容?常常是兴致勃勃地回了他之后,一刷朋友圈,发现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在下面发表评论,顿时就一顿泄气和恼怒,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会为“这是我和你之间的小秘密,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哦”而生气的幼稚心境。憋到十几回,终于忍不住问,M也特别无辜地回:“看到好玩的就想发给你看啊,有什么不对?”依此逻辑,似乎只有觉得感激和甜蜜才是正确的回应了。然而小荷嘟囔着,说不通,说不通,吵都没法吵,似乎,心里还是有一点点开心。

然而,恋爱中的刑侦工作往往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异地时积攒的两三个月的疑心终于迫使小荷不光彩地偷看了M的手机,立刻就被当头棒喝打蒙了,魂不守舍地回来,说M很不开心,难得见一次面自己却丝毫不在状态,说什么都没有回应,极其冷漠。小荷说,但我又不能直接告诉他“我看了你的手机”。

M所做的,无非是把前几年小荷授予他的渔,又大爱无疆地授予了别人。连小荷都吃惊,以他现在聊文学聊艺术的恣意程度,哪里还有一点程序员的影子。他大谈毛姆的陈述和旁白过多,故事讲得平面又不够连贯,老喜欢停下来絮絮叨叨一番,更适合去当摘抄语录本;立意也不够高级,过于执迷剖析人性而缺了些对美的尊重。他如同一个智者、一个兄长,谆谆教诲人家姑娘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又说到理查德·张伯伦的美,顺便扯到宗教救赎和传道士精神,教育小姑娘不要只知道韩国明星,也别一提到演技就只知道阿尔·帕西诺。连村上春树那段著名的“喜欢你就像春天的熊”,他都原原本本地贴给了别人,美其名曰:佳文共赏。

小荷有气无力地说:“真心地,感觉就是养了个白眼儿狼。”那些话,要么是她先教育M的,要么是他们深度精神交流时一起探讨得出的结论,要么就是M在早期被领进门的时候,看到简单的好看的句子,就贴给她说:“哎呀!这段写得真好!”——跟“妈妈!糖果好吃!”没啥两样的。真是又可气又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