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肉子回到家里已经是半夜了。

瞧了瞧凡·高时钟，一点四十分。因为是星期五，客人一定挺多的，下班之后多半是去聪田太太店里喝酒了吧。刚打开门，就有一股酒臭味飘进来。好怀念。我小时候经常能闻到这气味。

“小喜久已经睡着了，一定要安静一点……唔！”

肉子就算是小声讲话，也必须在句末加上“唔！”才行。话又说回来，必须保持安静的人还自言自语，本身就很奇怪了。有时还会听见她说“蹑手、蹑脚……唔！”，可她的“蹑手蹑脚”都会把地板踩得咯吱作响，排场可大了。更何况，打开门的声音早就吵醒了我。

在黑暗中移动的肉子，就好像把“自作聪明”四个字贴在自己身上。那是最让人尴尬的。

“肉子，你回来啦。”

肉子的身体猛地一颤，接着腿就撞在了书桌上。

“好痛！小喜久，吵醒你啦？吵醒你啦？对不起对不起！快睡快睡快睡快睡快睡快睡！”

这哪睡得着啊。

“没关系的，我刚巧有些口渴。”

“真的？太好啦！”

肉子喝得醉醺醺回家时，我总不可能每次都“刚巧有些口渴”。然而只要是我说的话，肉子就会绝对相信。

“那我能开电视机吗？”

“可以啊。”

一打开电视，已经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和已经适应了寂静的耳朵都忽然惊觉。蓝白色的光芒照亮了肉子的脸。肉子的脸看上去仿佛被打湿了。

“小喜久的晚饭，我也打包带回家啦！”

“辛苦啦。是什么？”

“烤肉盖饭！”

老佐一定也喝多了。他喝醉时做的员工餐就会很粗糙。烤肉盖饭，也只不过是把酱汁烤肉堆在米饭上而已。可就是好吃得不行，就算凉了也好吃。

“客人很多吗？”

我仍旧钻在被窝里。嗓子其实一点也不渴。毛巾被上干巴巴的气味包裹着我。

“嗯，来了好多人呢！善治先生都没坐进来，先去聪田太太那儿打发了一会儿时间才等到座位！”

“是吗。和正常顺序是颠倒的呢。”

“没错！先喝了兑水烧酒唱了卡拉OK，然后才回我们这里来吃了肉脍！这就叫‘本末倒置’吧！”

“‘本末倒置’可不是用来形容这个的吧？”

“啊！口渴了！！”

肉子在“亲不孝”杯子里注满自来水，动静很大地喝了起来。咕咚咕咚，连那声音都让人觉得聒噪。既然她没问我“喝不喝？”就代表她把我说的“口渴”彻底抛之脑后了。

“今天小喜久都没来店里吃晚饭，老佐、善治先生和金子先生都嫌冷清了呢！”

“金子先生来了？”

“来了来了！听他说，好像有人在及川电机门口的垃圾场扔了小猫，他可生气了！”

“是吗，小猫？几只？”

“有四只呢！金子先生大概要养下来！今天只喝了点啤酒，说还要喂奶就回去了！那他干吗还来烤肉店呀，这个大叔！”

肉子喝醉之后，说的话就会变粗暴。过去就是这样。也并非生气，我想这才是肉子的本心。

“他还说要向小喜久问好呢！”

“我还真有点想念他的。”

金子先生不知为什么，对我特别温柔。面对像我这么大的孩子，他基本上都非常严厉的，可轮到我，就会给我闻闻猫咪的肉垫，还把小狗打哈欠的彩信给我看。

“啊啊啊啊，总算能喘口气啦——嗝噗！”

肉子的酒嗝，大得几乎能让人的视野微微晃动。

“酒嗝都打出来啦！”

“是啊。”

“嗝噗！”

肉子在电视机前坐定，取过团扇给自己扇风。扇风的动作也是豪爽至极。哗！哗！团扇的声响随着风一直刮到我这边。

躺在毛巾被里看着肉子，有一种逃课躲在家的感觉。其实我没去的只不过是真里亚家，却仿佛是请假没去学校，一整天都躲在家里。

昏暗的六畳房间里，电视发出黯淡的光。我不知度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

“肉子。”

“嗯嗯？”

“开个灯啦。这样太伤眼睛了。”

“没事的没事的！就算眼睛变差了，我也不会再去做那些烦心事啦！”

“烦心事？”

“看黑板上的字啦，看电影啦，那些事，妈妈再也不会去做的啦！”

“真搞不懂你。肉子你才三十八岁呀。今后说不定还会去学校呢，去看电影的可能性也大得很嘛。”

“不去不去不去不去不去！”

电视上，一个最近几乎见不到的艺人，正穿着泳装在相扑。双腿大开到处乱滚，泳装也走形卡到屁股缝里。肉子露出观察动物生态的严肃眼神，紧盯着画面。肉子的小眼睛只有下睫毛特别长。外加双下巴。

“总觉得好像在逃课一样。”

“为什么？”

“没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小喜久，你不是从来都不逃课的吗！”

今天没去真里亚家的这件事，肉子大概已经忘光了。

“妈妈才总是一天到晚逃课呢！”

肉子在我这个年纪时，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我想起肉子藏起来的那张旧照片。

“这小孩，跟我的小学同学长得一模一样！”

肉子说完这句话，就躺倒在地了。

“这么大的块头，肯定直接就会睡着。”

贴在窗户上的飞蛾对我说。对飞蛾来说，肉子是相当巨大的生物了。即便每天都照面，还是会警觉地盯着她。

“既然身体都那么大了，那翅膀一定也……”

肉子还真就那么睡着了。我站起身，给肉子披上毛巾被。接着，为了让刚才说的话不至于变成谎言，我去厨房喝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