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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快结束时,善治先生让我坐了一回“大和丸”。

这是我第一次坐渔船,也是第一次坐船,我兴奋极了。坐船之前,我想着要读一本有关船的小说,就去书架上寻找。我找到一本《蟹工船》(1),可翻开第一页就觉得有种不祥的预感,还是放弃了。

我无可奈何地重新读了一遍《老人与海》。尽管是第二次看,依旧跟之前一样,读书的过程就好像自己一个人在跟大马林鱼战斗,筋疲力尽。每天一合上书我就会立刻睡着,连续几天都会梦见自己在搬运着各种重物。

即便如此,到了当天早晨,我还是会在期待坐船的亢奋中自然醒来。肉子在一旁像平时一样高喊着“好厉害”。肉子说自己对各种交通工具都晕得厉害,就不上船了。那当年又是谁在新干线上吃了四份便当啊?

“大和丸”会在中午之前返航。我和善治先生约好了在“鱼河岸”碰头,吃完午饭之后就去坐船。一看时钟,才七点。我实在等不及了,打算去清晨的港口瞧一瞧。

我悄悄打开房门,肉子发出了“嗯咕噢”的声音,但并没醒来。

我穿上沙滩拖鞋,来到院子里。大概是因为昨晚下过雨,泥土湿润又松软。我蹲下嗅了嗅气味,有一种被水浸透的花瓣香。

去渔港这一路上,我看到了三个蝉蜕。去年我就收集了蝉蜕,将它们像美式橄榄球那样分成两队扮演抢球游戏。蝉蜕并不是尸骸,不过太用力就容易碎裂。

我用脚踩碎了那三个空壳。看见这一幕的海鸥在天空中鸣叫道:

“非法越境。”

三胞胎老人已经坐在那儿了。

像往常一样,他们抽着很烈的香烟,安静地注视着大海。今天的大海是“乖孩子”。

渔港有几艘夜间外出捕鱼,现在已经回港的船。渔夫和他们的太太正从船上搬出装了鱼的蓝色筐子。

从大家的表情就能看出筐子里一定满满当当的。鱼啪嗒啪嗒地跳动,有几条还从笼子里飞了出来。在朝阳的照耀下,鱼鳞亮闪闪的。平时表情冷漠的猫咪们,只有这时候发出谄媚的叫声,乞求得到几条鱼。猫咪接二连三地出现,让人不禁想问: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三胞胎呼出的香烟雾气,溶化在天空中。

猫咪们或许根本没把烟雾放在眼里,只是投入地吃着鱼。

像煤炭一样黝黑的皮肤,印刻在上面的皱纹很深很深,让人联想到树皮。

“好像是从后面被套上了一个麻袋。”

“然后直接被拖上船。”

“连一句话都不让说。”

三胞胎正在哭泣。我还以为他们只有晚上会哭呢。

我在课堂上学到过,有一些走在港口或者海滩上的人就那么失踪了。在东京也见过这样的新闻,但完全没什么想法。被抓上船,渡过大海去往陌生的国家,这种事就像天方夜谭。

三胞胎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我来到防波堤旁,注视大海。哗啦,哗啦,波浪打在混凝土堤坝上,散发出强烈的潮水气味。有一条鱼漂浮着。定睛一看,是只溺死的老鼠。

我看了一眼“当季家庭料理 节气”,只见招牌和柱子依然破旧不堪,四下鸦雀无声。“鱼河岸”和“波”都安静得很。里面大概还有很多老鼠住着吧。死亡的地点和生存的地点,竟然这么近。

咕,肚子叫了,声音特别大。我有点不好意思,跑回了家。

肉子还在睡觉。

我取出两片切片面包,装进面包机。从冰箱里取出玛珈琳和奶酪,用热水泡了速溶咖啡。我还是无法接受黑咖啡。我带着一种内疚的心情加了好多砂糖和牛奶进去。等到杯中的热气不再蒸腾,我喝下温温的咖啡牛奶。

我本想在吃过早饭之后再睡个回笼觉的,可一点都睡不着。我朝着卫生间的镜子,模仿起二宫的表情。我把嘴唇噘得老高,翻白眼,嘴巴大张,露出牙齿。

试过才明白,这些动作真叫人神清气爽,于是我决定每天都这么做。当然,我不会像二宫那样在有人的地方做这种举动,不过像这样面对镜子让脸充分活动一下,似乎能让脑袋更加清爽,好像吸进鼻腔的空气都更加通畅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在盆踊节之后也见过二宫。

我去吉德买牛奶的时候,看到二宫就站在“MONKEYMAGIC”的猴笼前面。商店街上,祭典的热闹已经消退,这里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寂寥的商店街。

猴子很凶暴。有人盯着看,它就会拼命摇晃笼子,张牙舞爪地吠叫。理所当然地,金子先生跟“MONKEYMAGIC”的店主关系很差。金子先生说笼子里的环境太恶劣了,大发雷霆。而“MONKEYMAGIC”的店主反过来骂道“你不也一样把动物装进笼子卖给别人吗?”这场骂战没完没了,金子先生决定再也不从“MONKEYMAGIC”门前走过。

“我实在不忍心看那个眼神。它一点都不信任人了啊。”

我看到“MONKEYMAGIC”的猴子也很难受。它一见到有人,就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猛撞笼子来恐吓。笼子倒是不算小,可对猴子来说,压力还是相当严重的。

二宫凑近猴子,近到了路人能达到的极限距离。猴子已经露出怪异的表情,我心想他一定在做鬼脸吧,可其实他根本没做。

“二宫。”

我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但一点都不紧张。我似乎已经把二宫当成了认识许久的熟人。

“见须子。”

可是当二宫这么叫出我的名字时,我很吃惊。

“你认识我?”

“认识啊。”

“你在干什么?”

“看猴子。”

“唔嗯……”

“你呢?”

“我是来买牛奶的。”

“是吗。”

对话戛然而止。但我没有离开,只是站在二宫旁边盯着猴子看。我心想,最好别有学校的学生路过。可我又想,就算有人路过也无所谓。

“嗯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猴子果然露出利牙,做出攻击态势。它吵得太厉害,连“MONKEYMAGIC”的店主都从里面探出脸来。

“你们两个,不打算买东西的话,就赶紧走啦。别把猴子惹急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笼子放在店门口?我心里这么吐槽但嘴上什么都没说。二宫也什么都没说,我们畏畏缩缩地离开了笼子。

“我们之前在巴士上见过吧?”

“嗯,见过。”

二宫也看到我了。我还以为当时他压根没注意到我。

“你是去了水族馆吧?”

“嗯。”

“那是你妈?”

“是啊。”

“一点都不像呢。”

“嗯。”

不知为何,别人说来会让我羞耻难当的话,从二宫嘴里说出来,就变得让我没什么可害羞的了。是因为我也看过二宫的鬼脸吗?拜见过了二宫舔舐窗户留下的口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