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3/6页)

“当时各种信息错综复杂,上了岁数的人也不上网,所以也许这么做也是挺正常的。”

“可是,后来报道相对和缓了,也没有什么紧急播报了,他依然整天戴着耳机。这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呢?据说即使是有人来探望他,他也戴着耳机。就连主治医生向他宣布他最在乎的身体检查的结果时,他都没把耳机摘下来。后来还是我妹妹和她婆婆提醒他说那样太失礼了,他才很不情愿地摘下来。”

“他是不是打算把自己和外面的世界隔离开呢?”

“说到底,真的有节目会让人听一整天都不觉得烦吗?我在电话里跟妹妹一说这话,她也觉得奇怪,现在的广播真的那么有意思吗?于是她就问她公公,你在听什么节目啊,还问了好几次。”

“是啊,我也很想知道啊,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却很受欢迎的节目。”

“可是,她公公怎么也不告诉她。听妹妹说大多时候她公公就嘴上胡说几句敷衍过去,然后把耳机调整一下重新塞进耳朵里。更过分的是,妹妹说有时候收音机的开关根本就没有打开。那收音机上的小红灯都没有亮,可她公公还是津津有味地听着。”

“听没有声音的收音机?”

“嗯。”

“你说他真的是在听吗?”

“应该是啊。要不是今天跟你说,我也一直没有注意到。现在说出来之后自己也吓了一跳。”

“也许他什么都听不见。”

“嗯?就是说并没有阿浩曾经听到的那个电台喽?”

“谁知道呢?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妹妹的公公就是把自己对外封锁起来了,他应该很痛苦吧。而且,其实从一开始你就想说我跟他很像,是吧?”

“嗯,确实是的。”

“反过来我却觉得他是不是也在很努力地听死者的声音,而且每天都在思考这一件事呢?可是,他却一直都听不到,而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那些从电视上、收音机里、报纸上、街上传来的,生硬地装作很开朗的声音。一吊唁完死者就马上避而不谈,企图用闪电般的速度忘记这一切,这种做法貌似已经成为让这个社会继续前进的唯一办法。”

“就是说妹妹的公公正在用一只耳机抵抗这样的潮流吗?”

“我觉得至少可以集中注意力并堵住耳朵,把自己从外界、从自己内心存在的罪恶感中隔离出来。”

“或者说他正在用左耳听活着的人的声音,用右耳等待着死去的人的声音。”

“啊,也许是吧。怎么一下子感觉像圣人一样了呢。”

“呵呵,我见过他一次,只是一个人很好很直爽的老头儿,看上去完全不像是圣人啊。但是我觉得刚才我们对他病情本质的分析,有可能比医生说得更准呢。总之就像我妹妹说的那样,他的心好像一直挺累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联想到你的。”

“你是说我也给你相似的感觉,看上去很累吗?”

“有点吧。不过既然说到这儿了就可以说开了,其实某种程度上我也是一样的。自从听你说了树上人的事之后,我就总是连续做同一个梦。”

“嗯?还是第一次听你说。”

“因为我一直都没有说啊。”

“为什么不说呢?”

“你现在每天都执着于去听那个已经死去的人的声音,我希望你能早点从这样的状态里摆脱出来。如果这时候跟你说,连我也变成跟你一样的话,你一定会更来劲的吧。”

“是会更来劲的。是个什么样的梦啊?”

“嗯,我是不是不应该说呢。就是,我梦见在一棵杉树上有一个男子仰面躺在那里,身旁有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我就是那只小鸟,我靠在那个人的身边在全神贯注地听。可是,那个人的脸和身体都被白雪盖住了,我看不见他的模样,也什么都听不到。你听到我说的了吗?我什么都没听到哦。”

“就算什么都没听到,但至少你看得很清楚啊!令人羡慕。”

“哪怕这个梦像一张完全不动的画一样,你也羡慕吗?就算我想知道点什么,可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在梦中我的思考能力极低,唯一能做到的就是用小鸟的爪子抓住树枝戳在那里。那个漫长的状态无声地持续着。”

“你觉得是噩梦吗?”

“也不是噩梦。如果那个树上人猛地坐起来,开始向我大发牢骚说些怨恨的话,那可能就是噩梦了吧。”

“可是,我们从一开始不就想到了对方一定不会好言相对的嘛。”

“就算是那样,让一个死去的人直接跟你说他的仇恨,那绝对算是恐怖的梦魇吧。”

“也是啊。”

“而且这梦做了很多回。之前你说过的,从电车里看到的对面站台上的女人那件事,作为小鸟的我在梦里想起来了。”

“是作为小鸟的你吗?”

“是。我想反正都变成鸟了,还是黄莺啊孔雀啊这些漂亮的鸟比较好吧。可是很遗憾,我是那种很土气的,羽毛只有黑白两色,因为寒冷还有点胖的小鸟。在那个完全不能动的梦里我一动不动地思考着。那是你什么时候说的来着,说你从来没见过看上去那么伤心的人。是过去的事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是在地铁里看到的,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是个好不容易我们可以毫不拘束地见面的日子,我已经预约了你推荐的意大利餐厅,可是就连从我们见面的地方走到饭店这段时间你也不能等了,说想早点跟我说那个女人的事,想马上就说,于是我们就进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那可真是太过分了,是人生中最糟糕的约会吧。你就是那种粗暴又偏执的男人吧。”

“对不起,那天晚上,我只记得在那个小酒馆的桌子底下,你狠狠地踩了我的脚我才回过神来。‘咣当’一声桌子都晃了,吃到一半的油炸竹荚鱼差点儿没掉到地上。”

“哈哈,我踩你脚了吗?”

“踩了啊。不,应该说是用高跟鞋的鞋跟扎的。”

“可是,那是在我用百分之二百的耐心听你讲完了之后吧。”

“啊,有可能。”

“我已经够温柔了呢。”

“是啊,只是那之后很多天我都是瘸着脚走路的。”

“那是给你做听众应该付的报酬。哎呀,你就别再提那个暴力事件了。总之,那天你说你一个人站在电车的车窗边,那个女人坐在对面站台的长椅上。”

“不,应该说是我从停下来的电车里,刚好看见她坐下的一幕。她好像把自己的身体放下一样浅浅地坐了下去。那是一个皮肤白皙戴着眼镜的很漂亮的人。在纤细的双臂前端挎着一个小小的挎包,放在从短裙里露出来的膝上,眼睛盯着前面不远的地面。那是一个让人无法形容的表情,非常空虚,好像整个身体都变成了空洞一样。她也没有哭,可是却让人感受到她发自心底的悲伤。一瞬间,那附近都笼罩在一种令人害怕的悲伤当中,我感觉整个车站都被那种悲伤的感情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