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咖啡馆之歌(第4/18页)

出于某种奇怪的原因,阿梅莉亚小姐本人似乎对所有这一切竟毫无觉察。白天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待在楼上。下楼后,她在店铺里平静地来回走动,双手深深插在工装裤的口袋里,低着头,下巴都埋进衬衫的领子里了。她的身上见不到血迹。她经常停下脚步站在那里,闷闷不乐地看着地板上的裂缝,绞着一缕短发,小声地喃喃自语几句。不过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楼上待着。

夜幕降临,下午的那场雨让气温降了下来,所以这个傍晚像冬天一样寒冷昏暗。天上没有一颗星星,并下起了冰冷的蒙蒙细雨。从街上看去,屋里油灯摇曳的火苗悲戚凄凉。起风了,风不是从沼泽地那边刮过来的,而是来自北面阴冷的松林。

镇上的钟敲了八下。还是没有动静。谈论了一整天阴森可怕的事情之后,凄冷的夜晚让有些人心生恐惧,他们待在家里,紧挨着炉火。其他人则选择凑在一起。八到十个男人聚集在阿梅莉亚小姐店铺的前廊上。他们沉默不语,其实他们只是在等待。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其实是这样的:在高度紧张的时刻,某个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人们就会以这样的方式聚集等待。过一阵子后,那个时刻就会到来,当人到齐了,他们会统一行动,不是出于任何一个人的想法或意愿,而好像是他们的本能汇集到了一起,所以说这个决定不属于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而是作为整体的那一组人。在那样的时刻,没有人会迟疑。至于那件事是以和平的方式,还是以一种导致洗劫、暴力和犯罪的联合行动来解决,那就要听天由命了。所以男人们冷静地等候在阿梅莉亚小姐店铺的前廊上,没有一个人意识到他们将要做什么,但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必须等待,而且这个等待就将看到结果。

店铺的门是开着的。里面灯光明亮,看上去很正常。左边是放置大片生猪肉、冰糖和烟草的柜台。柜台后面是放腌肉和杂粮的货架。店铺的右边摆满了农具之类的东西。店铺后面靠左是一扇通向楼梯的门,门开着。右边往后也有一扇门,通向一间阿梅莉亚小姐称之为办公室的小房间。这扇门也开着。那天晚上八点,能看见阿梅莉亚小姐坐在带盖板的写字桌前,拿着钢笔和纸,在算账。

办公室的灯光很明亮,阿梅莉亚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到前廊上的代表团。和往常一样,她身边的东西都放置得井然有序。这间办公室的名气很大,不过是以一种糟糕的方式出的名。它是阿梅莉亚小姐处理所有事务的地方。桌上有台盖得严严实实的打字机,她虽然会用,但仅在写最重要的文件时才会用到它。办公桌抽屉里真的有上千份文件,全部按照字母顺序归档。

这间办公室也是阿梅莉亚小姐接待病人的地方,因为她喜欢替别人看病。两个架子上放满了瓶子和各种各样的医疗器具。靠墙的一张长凳是给病人坐的。她用烧过的针给病人缝伤口,这样伤口就不会感染发炎。她用一种清凉的糖浆治疗烧伤。对于那些不能确诊的疾病,她则有多种根据密方配制的药物。这些药对肠阻塞很管用,但儿童却不能服用,因为这会导致他们四肢抽搐。对于儿童她则采用完全不同的配方,这些药水更温和,也甜得多。

是的,总体上说,她算得上是位好医生。尽管她的手很大且骨节凸出,却非常灵巧。她的想象力也很丰富,运用过上百种不同的疗法。进行最危险和最不寻常的治疗时她也毫不犹豫,没有什么疾病可怕到她不愿意治疗的程度。只有一个例外。如果一个病人得的是妇科病,她会束手无策。实际上只要听到这几个字她的脸色就会因为羞怯而阴沉下来,她会站在那里,用后脖子摩擦衬衫的领子,或是把脚上的长筒胶鞋互相对搓,在外人眼里她就像一个受到极大羞辱、张口结舌的小孩子。不过在其他问题上人们都信任她。她对谁都不收费,因此病人总是源源不断。

那天晚上阿梅莉亚小姐用钢笔写了很多。但是即便是那样,她也不可能没有察觉到在黑暗的前廊上等待并观察她的人群。她时不时地会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凝视他们。不过她没有朝他们吼叫,质问他们为什么像一群拙劣的长舌妇一样在她的店铺前游荡。她脸上的神情傲慢而严厉,像她平时坐在办公室桌前那样。过了一会儿,他们的窥探激怒了她。她用一块红手帕擦了擦脸,站起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对于前廊上的那伙人来说,她的这个举动像是一个信号。是时候了。他们站了很久,身后街上的夜晚阴冷而潮湿。他们等候得够久了,就在那一刻,采取行动的本能降临到了他们身上。突然之间,像是被同一个愿望所驱使,他们走进了店铺。在那一刻这八个男人看起来非常相像——都穿着蓝色的工装裤,多数人头发花白,所有人的脸色都是苍白的,所有人的眼神都是呆滞的。没人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不过就在那一刻,楼梯上方传来了一声响动。男人们抬头向上看,都呆住了。是他,是那个已经在他们脑海里被谋杀了的驼子。而且,这个怪物完全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一个可怜兮兮、肮脏不堪、无依无靠地在世上乞讨的话唠。实际上,他与他们迄今为止见到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房间里死一般的安静。

驼子缓缓走下楼来,傲慢得像一个拥有脚下每一寸地板的人。过去几天里他身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他干净得让人难以置信。虽然他还穿着那件小外套,但已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缝补得整整齐齐。里面是一件原属于阿梅莉亚小姐的红黑格子的新衬衫。他不像一般人那样穿着长裤,而是穿了一条紧身的只到膝盖处的马裤。他的细腿上穿着黑色长袜。他的皮鞋也很特别,样式别致,而且刚刚擦过,还打了蜡,鞋带一直系到脚脖子那里。他脖子上围着一条淡绿色的羊毛披肩,两只硕大苍白的耳朵几乎全部埋在了披肩里面,披肩上的穗子几乎垂到了地板上。

驼子迈着僵直的小花步走下楼,随后站在进到店铺里的那伙人的中央。他们给他让出一点地方。他们双手松弛地垂在身旁,睁大眼睛看着他。驼子自己则以一种非同寻常的方法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以他眼睛所处的高度注目凝视每一个人,这大约是一个普通人腰间皮带的高度。然后他故作深沉地打量着每个人的下半身——腰部以下直到鞋底。等到他满意了,他闭一会儿眼睛,摇摇头,好像是在说,在他看来他所看到的根本算不上什么。随后,很自信地,纯粹是为了肯定自己的看法,他仰起头,缓缓地转动脑袋,把围绕着他的一圈面孔收入眼底。商店左边地上放着半麻袋用作肥料的海鸟粪,驼子以此方式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后,就在麻袋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两条小细腿翘成了二郎腿,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