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一块石·一片云(第2/3页)

男人突然停了下来,捏了捏他的长鼻子。他的声音下沉到一种稳定而带着责备的低语:“我解释得不对。是这么回事。我体内存在这些美妙的情感和一些松散的小快乐。而这个女人就像是我灵魂的装配线。我的这些零部件通过她后,出来一个完整的我。你听懂了吗?”

“她叫什么名字?”男孩问道。

“哦,”他说,“我叫她朵朵。不过这无关紧要。”

“你有没有想办法把她找回来?”

男人似乎没在听。“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可以想象她离开我后我的感受。”

里奥把培根从烤架上取下来,折起两根夹进一个小面包。他有一张苍白的脸,眼睛眯缝着,高鼻子两旁各有一块暗蓝色的阴影。一个工人示意加点咖啡,里奥给他倒上。他不提供免费续杯。这位纺线工每天来这儿吃早饭,可是里奥对他熟悉的顾客更加苛刻。他小口吃着面包,像是在把怨气往自己肚子里咽似的。

“你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男孩不知道该怎样看这个男人,他孩子气的脸上有一副不确定的神情,还混杂了好奇和疑惑。他刚开始走这条送报路线,还不太习惯在漆黑古怪的早晨出来送报。

“是的,”男人说,“我采取了一系列的步骤想把她找回来。我四处寻找。我去了塔尔萨她父母家。也去了莫比尔。我去了每一个她曾经提到过的城镇,找到了每一个过去和她有过关系的男人。塔尔萨、亚特兰大、芝加哥、奇霍、孟菲斯………为了找到她,这两年里我走遍了全国各地。”

“可是这一对鸳鸯就这么从地球表面上消失了。”里奥说。

“别听他的。”男人用信任的口吻对男孩说,“也别再去想这两年了。它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了第三年,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男孩问道。

男人低下头,把马克杯倾斜过来呷了一口啤酒。不过他把头抵到杯子上时,他的鼻孔在轻轻地翕动;他闻了闻放久了的啤酒,没有喝。“首先我要说,爱情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刚开始我只想着把她找回来。那是一种狂热。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试图回忆她。但是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男孩说。

“当我躺在床上试图回想她时,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看不见她。我会拿出她的照片看。没有用。不起作用。一片空白。你想象得出来吗?”

“哎马克!”里奥朝柜台的一头大喊,“你能想象这个酒鬼的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吗?”

缓缓地,像是在赶苍蝇,男人挥了挥手。他眯起绿眼睛,盯住报童扁平的小脸。

“但是人行道上突如其来的一块玻璃,或是一个五分硬币开启的音乐盒子,夜晚墙上的一个阴影,就会让我想起什么。有可能就发生在大街上,我会放声大哭,用头去撞电灯杆。你听懂了吗?”

“一块玻璃………”男孩说。

“随便什么东西。我会四处游荡,我无法控制怎样和什么时候想起她。你以为你可以竖起一道盾牌,可是回忆并不从正面朝你走来,而是从侧面绕过来。我受到自己听见的看到的每一样东西的摆布。突然之间不是我东奔西跑地寻找她,而是她在追寻我,就在我灵魂的深处。她在追寻我,听好了!就在我灵魂的深处。”

男孩最终问道:“当时你在哪儿?”

“哦,”男人咕哝道,“我已经病入膏肓了,就像得了天花。我承认,我喝得烂醉,我跟人私通。我会去犯任何对我来说有吸引力的罪行。我并不想坦白,但我会这么做。当我回忆这一段经历,所有这些事情都凝结在我的脑子里。太可怕了。”

男人低下头,用额头轻轻磕着柜台。有那么几秒钟他低着头,保持着这个姿势,青筋外露的脖子被橘黄色的头发盖住了,手指长而弯曲的双手合在一起,像是在祈祷。随后他挺直了腰板,他在微笑,他的脸突然明亮起来了,有点颤抖,也苍老了一点。

“事情发生在第五年,”他说,“而我的研究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里奥抽动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冷笑。“算了吧,我看我们这帮老家伙谁都不会再年轻了。”他说。随后,里奥突然愤怒起来,把手里的抹布揉成一团,狠狠地摔在地上。“你这个邋里邋遢的老罗密欧!”

“发生了什么?”男孩问。

老人的声音高昂,也很清晰:“安宁。”

“哦?”

“这件事很难用科学来解释,小子,”他说,“我想比较合理的解释是我和她相互逃避了这么久,最终纠缠在了一起,就躺倒不再挣扎了。安宁。一种奇怪而又美妙的空白。那是在春天的波特兰,每天下午都在下雨。我一整晚都黑着灯躺在床上。而这门科学就是那样降临到我身上的。”

电车窗户在晨光里泛出淡蓝色。两个士兵付完啤酒钱后推开门。出门前,其中的一个梳理了一下头发,又擦了擦粘着泥的绑腿。三个工人低头安静地吃着早饭。里奥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是这样的。听仔细了。我苦思冥想爱情这玩意,终于找到了原因。我明白了我们的问题出在哪里。男人第一次坠入爱河时,他们爱上的是什么?”

男孩柔软的嘴微微张着,他没有回答。

“女人。”老人说,“不做研究,没有任何依据,他们就开始了这个世界上最最危险和最最可怕的体验。他们爱上了一个女人。是不是这样,小子?”

“是。”男孩虚弱地说道。

“他们从错误的一头开始爱情。他们从最高潮的地方开始。你能想象那有多么可悲吗?你知道男人应该怎样去爱吗?”

老人伸手抓住男孩皮夹克的领口。他轻轻地摇了摇男孩,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孩,眼神庄重。

“你知道应该怎样开始爱情吗?”

男孩缩着身体坐在那里,听着,一动不动。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老人靠近他,轻声说道:

“一棵树。一块石头。一片云。”

外面街道上还在下雨,是那种没完没了的蒙蒙细雨。工厂里响起了六点班的上工哨。三个纺线工付完账走了。咖啡馆里除了里奥、老人和小报童外,再没有别人了。

“波特兰的天气就像这样,”他说,“在我开始我的研究时。我沉思默想,开始得很谨慎。我会从大街上找一样东西带回家。我买了一条金鱼,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这条金鱼上,我爱上了它。完成一样后我开始另一样。日复一日,我渐渐掌握了这门科学。在从波特兰去圣地亚哥的路上——”

“哦,快别说了!”里奥突然尖叫起来,“别说了!别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