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碎片

灵隐寺外停了很多出租车,只不过这些车都不肯开回市区,只肯载着游客在西湖周围转。我问了好几个人,才找到停靠出租车的地方,拦下一辆车后,告诉了司机我要去的地方。

欣然和陆晨曦在同一家公司,是一家世界五百强的大公司,位于市区最繁华的地段。

虽然车内空调开得很大,可我的冷汗还是不住地往外冒,正无所适从时,电话又响了,是李明灿的。

我胆战心惊地接起电话:“明灿,什么事?”

李明灿说:“我招聘了四个女孩子,明天她们就来上班了。”

我问他:“你给她们多少钱一个月?”

李明灿说:“八百,包两顿工作餐。”

我惊讶万分:“这么少的钱也可以招到人吗?”

李明灿说:“你是外行,不懂行情。广州卖服装的女孩子,一般也就六七百,我给她们八百算是很好的待遇了。”

我本来就头大,现在似乎又大了些,我问他:“今天生意怎么样?”

“今天有暴雨,所以街上人很少。”李明灿说。

“那就是没有卖出去一件?”

“是的。”

我叹了口气:“那个老板,没跟你追债吧?”

李明灿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想跟你借点钱。”

我说:“我明天就回。明灿,别害怕。”

半个小时后,我走进了欣然的公司。我在来往穿梭的职员中寻找她的身影。

我看到一个美丽的身影在人群中跑动。

在这样的环境中,突然看到一个跑动的人实在令人惊讶。

我的目光注视着那个背影,脑袋里轰然一声响,是欣然。

她居然在跑?

她一定是先看到我了,然后她的反应居然是跑?

我的脊梁骨像是被冰水灌入,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唯一没有僵硬的地方是我的脸,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是的,我笑了。

她在往旁边的大门跑,等我反应过来,她已经拉开了玻璃大门,消失在门外。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她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我一直冲到大街上,在人潮中拼命寻找,然而,没有找到她。

在杭州,她是一滴海水,我是一滴油珠。

她可以轻易融入海的世界,我却像站在一颗荒芜的星球上。

如果李圣美在我面前的话,我又要跟她说一句:“李圣美小姐,我又被打败了。”

我站在街头发了一阵呆,然后回了酒店。房间在八楼,拉开窗帘,正好可以看到杭州的全景。我鞋也不脱,整个人躺在床上,精神恍惚。

陆晨曦的电话来了:“邓杰回来了,一起吃晚饭吧。”

我昏昏然地说:“我们去雷迪森酒店吃吧,听说那里很安静。”

陆晨曦呵斥我:“怎么又是雷迪森酒店?你昏了头了。快出来,我们找个味道好的地方吃。”

我打车到达的时候,发现他们两口子正站在人行道上——不像一对夫妻,倒像是热恋中的情侣。

跟上一次见面相比,邓杰显得更帅了些,只是嘴唇上多了些胡楂。

他背着一个包,看样子是刚出差回来。

他对我笑了笑,说:“打辆车过去吧。”

陆晨曦说:“不行!路又不是很远,我们走路去,可以在马路上散步。”

邓杰捍卫了他的夫权,毅然拦下一辆车。

他们夫妻俩坐在后座,晨曦动不动就去捏邓杰的脸,拉他的耳朵,弄得邓杰狼狈不堪,骂又不好骂,打又不敢打。

我说:“你们好歹也结婚两年了,这个样子有点不成体统吧。”

晨曦嘻嘻一笑,说:“他就是我的大玩具,我不弄他又弄谁呢?”

我笑着说:“你可是玩弄他十几年了,不厌烦吗?”

晨曦说:“十几年算什么,我要玩他一辈子。”

我摇头,暗想,身为一家外资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如此作风让手下看到了会怎么想。想着想着,我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晨曦这次没有让我失望,她找到一家杭帮菜酒楼,我们在二楼找了个座位,不算太吵。

朋友,关于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

于我来说,朋友,就是一起和他们分享快乐,但是自己尽量不要麻烦他们的意思。

这次我灰头土脸地跑过来,可能也给晨曦和邓杰带来了一些麻烦吧。

我倒了酒,和他们碰了一杯。

在我的印象中,邓杰不爱说话,不过他说出来的话,总是有一些道理。

他就像一个把自己抽离生活的人,冷眼观看其间的人情冷暖、悲欢离合。他总是能用一些很简单的话,把一件很复杂的事情说清楚。

他递了支烟给我,说:“随便吃,随便喝。”

我叹了口气,说:“其实,和她弄成这样根本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没本事。我没本事给她的爹妈买大屋,没本事满足她的消费欲望。”

晨曦打断我:“她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跟你三年。”

我笑着说:“就是因为有三年了啊,她看不到希望。说起这些,我真是感到很惭愧。我对不起她。”

邓杰摇头:“你错了。这些都是小问题,最大的原因还在于她本身。”

我惊讶:“什么意思?”

邓杰喝了口酒,说:“想想看,你给她爹妈买了大屋,你每月给她几万零花钱,分手的情况会不会出现?”

我想了又想,欣然根本不是那种很在乎物质的人,那么说来,我和她之间,即便物质极度丰富,恐怕也难以控制?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某些事情确实出错了。

我喝了一口酒,问邓杰:“你想说什么?”

邓杰说:“她跟了你三年,我和晨曦都看到她改变了很多,变好了。她让自己改变了三年。”

我如遭电击,心里突然冒出很多可怕的想法。

欣然为了我改变了三年,她终于意识到她再也改变不下去,她要过她本来的生活了!

一直以来,我都把欣然看作是自己的精神支柱,为了她,我慢慢地改变自己,我努力做一个传说中的好人。

原来,欣然也是如此。

我们同时把完美人格当作规则,努力将自己套进去,做了三年的尝试,欣然终于发现,这些规则是枷锁,完全与她的本性冲突。

晨曦那天说过,我和欣然,都是病了的小羊。

我们在人生的最低谷相遇,我们互相温暖,我们都认为对方就是自己的牧羊人,然后,我们结伴而行,从歪斜的人生之路,慢慢向正道靠近。

我整个上半身压在桌子上,勉强喝完一杯,惨笑着说:“羊群中有些羊是不愿受牧羊人管制的。这样的羊会进入死胡同,而把自己的路看成是一条美丽、光明的道路,事实上是一条危险可怕的路,因为它们不听牧羊人的声音,拒绝受他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