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路遇

第二天,我乘坐晚上十点二十的那趟航班,空空荡荡地回到了广州。在机场搭上巴士,回到单位已经是凌晨一点多。我心里有些不安,就悄悄从侧门进入宿舍大楼,也不坐电梯,从楼梯慢慢爬上去。虽说现在已是半夜,单位里的头头肯定回家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有种难以面对他们的感觉。

楼道里只有微微的灯光,我走到七楼,悄无声息地走到自己宿舍门口。

“你回来了。”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说。

我吓得浑身一抖,仔细一看,李明灿站在阴影中。

我没好气地呵斥他:“你干吗装神弄鬼?差点儿吓死我。”我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你为什么不进屋?不是配了钥匙吗?”

李明灿说:“前几天都能打开门,今天打不开了。我从十点试到现在,门锁好像被换了。”

我立刻感觉不妙,掏出钥匙去开门,果然,试了几次都打不开。折腾了一会儿,我取出手机,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电话。我查询着短信,终于,找到了赵科长的最后一条短信。

“江先生,你想离开单位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采取的方式大错特错。鉴于你的工作态度,单位正式将你开除。有空的时候来找我,完成最后的交接手续。”

我看着李明灿说:“事情不太好,我被开除了。”

李明灿说:“没关系,跟我一起去做生意吧。”

我说:“明灿,我帮你解决问题后,你回家耕田吧。”

他低下头:“我和他们签了合同,违反的话,要交百分之五十的罚金。”

我有些疲惫,顺着墙靠下来,蹲在地板上。

李明灿也蹲下来,说:“我好像上当了。第一天卖了六十件衬衣后,剩下的四十五件,一件也没卖出去。”

我们并肩蹲着,像是都市里的两个流浪儿。

我递了支烟给他,我们闷头吸着烟。在黑暗的楼道里,烟头一闪一灭。

我问他:“你该给他们多少钱?”

李明灿说:“合同上说的是三个月押金,三万六千元。还有顶手费二十万,违约的话,要赔十一万八千元。”

我心如槁木:“我在中国银行有十一万,工商银行有三千多,还有其他几个银行也有一点,加起来,大概有十一万六千。明灿,你有多少钱?”

李明灿说:“现金的话,有一千六。”

我一拳砸在他脸上,把他打翻在地。我问他:“除了现金,你还有什么?”

“四十五件衬衫。”李明灿擦了擦嘴角的血,慢吞吞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要不我们跟他们谈判,让他们少收点儿?”

“明灿,这种事,想都不要想。这里是广州。他们最多会同意你缓付,问题是,就算是缓付一千元,按月百分之八的复利计算,一年后你该还多少钱?”

李明灿终于害怕了,颤抖着说:“我不能连累你,我跑路吧。我跑到天涯海角,他们找不到我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说:“明灿,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的身份证复印件在他们那里,你想把他们引回你们村子吗?”

我坐下来,将腿摊开,无力地靠在墙壁上。

两个人就坐在这黑暗的楼道里等待天明。天曚曚亮的时候,我和李明灿走出了宿舍大楼。李明灿的眼里有血丝,他说:“你不把你宿舍里的东西拿出来吗?”

我想了想,宿舍里值钱的东西就是一台电脑,其余的不过是些衣物和小家电。以我现在的处境,拿出来也不知道把它们放在哪里。

短时间内,原来的宿舍会被封闭,其他人也不会搬进去,暂时把宿舍当仓库也好。

问题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赵科长和处长解释。

我叹了口气,说:“明灿,先把你的事解决了吧。”

中午,我和李明灿来到了火车站。

在这之前,我们去了那家服装店,把违约金交给了他们,最后还差四百元。在李明灿的苦苦哀求下,他们以十元一件的价格回收了李明灿的衬衫。

我和李明灿抱着五个衬衫盒子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盒子里,是鳄鱼牌衬衫。

我掏出二十元钱给他:“你回去只要十六个小时,在车上吃两个盒饭,买瓶水,应该够了。”

李明灿说:“那你呢?”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里的几个硬币,说:“我还有。”

李明灿把怀里的五个衬衫盒子递给我:“这些,你都拿去。”

明灿上了火车,透过窗户一直看着我。

天气很热,汗水顺着他的额头不断往下流,所以,他会经常扶一下他的黑边眼镜。

火车启动的时候,他终于哭了。

他先是咬着嘴唇,泪水慢慢滑落,然后他咧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也哭得变了形。

最后,他张大嘴巴,发出号叫一样的哭声。

火车在移动。

我大声对他喊:“明灿,回去后好好耕田,好好读书。”

我抱着怀里的衬衫,看着火车把他带向远方。

自6月13日开始,所有的事一件接一件发生。

三天时间里,我经历了半个人生。

我抱着五件衬衫,坐在火车站内的一张椅子上。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炼狱之路,如果说一切没有尽头的话,那么希望在何方?

现在的我,真的很像一条流浪狗,很想被人收留,那样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勉强站了起来,抱着衬衫离开了火车站,花了三个多小时走回市区。走到单位门口时,我才想起这里已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于是我只好继续向前走,走了一站多路,看到一座天桥。

我感觉到有些饿,毕竟,有很多天没有正常吃饭了。我看到天桥上有很多小贩在摆摊,想到手上还有五件衬衫,于是我找了个地方,跟人要了几张废报纸铺在地上,把衬衫摆上去,等着人来问价。

这里的小贩白天是不敢出现的,人们通常称之为“走鬼”。他们的货物千奇百怪,有梳子、小装饰品、水果,还有各种碟片。每当看到城管人员出现,小贩们就会抱起自己的货物,转眼消失在人群中。作为一个“走鬼”,货物却是鳄鱼衬衫,想必也是创造了广州纪录吧。

由于小贩很多,所以我连天桥都上不去,只能在从人行道走上天桥的入口那里,也就是靠近马路的那里摆开了摊。

广州我认识不少人,但这个时候,我完全想不起该向谁求助。

我经商的运气看来不是很好,摆了两个多小时的地摊,居然连个问价的人都没有。我又饿又累,感觉自己就要晕过去了。时间已经到了晚上一点,其他小贩纷纷收工,我想着,是不是应该把摊子摆到天桥上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