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潮汕风情

潮汕地区一向是广东的走私重灾区,可惜官商合作力度不够,或者说合作不够严谨,20世纪90年代后被福建一举赶超。后来又被披露了增值税虚开事件,引来国家制裁。记得当时,一夜之间上千家公司迁出潮汕,号称东方犹太人的潮汕人在国内商界的地位一落千丈。

就在那一年,这片充满活力的地区成了广东经济唯一出现负增长的地区。

我之所以买到这里的车票,完全是因为自己一片茫然。因为除了这个地区,我真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毕竟我在机关待了三年,对外界的了解接近于零。我只能凭着自己一些粗浅的知识和模糊的印象,在江湖上贸然闯荡。

在车上颠簸了几个小时后,我突然想起灵隐寺,心里很后悔,后悔当初没有去北高峰的财神庙上香。喝了一口水,我暗暗祈祷:上苍保佑,如果能赚到钱,我一定将十分之一的利润捐献到财神庙。

我把前额靠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双手合十藏在胸前,不停地祷告,向未知索求幸福。

车开到距离潮阳市区几十公里的地方,抛锚了。

暴雨又下了起来,一车的人面面相觑。

“扑你阿母!”周围的人纷纷出口“问候”司机。

雨越下越大,天变得越来越黑。

我的邻座是个黑瘦的男孩,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脸上稚气未脱,一双眼睛很灵活。他带了很多本杂志,一路上都在看。

看了一会儿车窗外又黑又厚的雨幕,我转过头来,对他说:“雨很大,路真难走。”

他说:“六七月的潮阳就是这样的。大哥,你不是本地人?”

我说:“是的。你是做什么的?”

“我什么都做,我在广州待了一年,做过十几份工。”

“换工作那么快不是好事吧?”

“那也没办法,我年纪小,容易被欺负。”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小山,以前在一个工地干活儿的时候,他们说我特别能背东西,所以叫我骆驼小山。”

雨依然在下,车里的人越骂越大声。

小山说:“大哥,你喜欢虾吗?”

我一怔,因为“虾”这个字在杭州话里代表女性生殖器的意思,所以我历来很少说这个字。

小山说:“我妈会养虾,所以我要到城里挣钱给她买虾苗。到时候要我爸爸到海滩上拦一片地下来,放很多虾苗进去,有青虾、基围虾、沙虾……总之要放很多虾进去。”

我默然听着。

他的脸上在放光:“我妈会养出很多大虾出来,然后我就把虾卖到城里去,还可以开个餐馆,专门卖虾。我还可以把虾做成虾酱,让城里人涂在面包上吃。”

我问他:“你家在哪里?”

他说:“离这里只有二十多公里吧,是个小渔村。”

我又问他:“你们村里有船吗?不是打鱼的那种船,是那种运货的船。”

他说:“没有。以前每家都有渔船,这两年渔船基本上都没用过了。”

“那你见过运货的船吗?”

“当然见过,前几年很多的,现在只有晚上才看得到……”

我急切地问:“这些船会停到你们村吗?它们开到哪里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

小山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突然说:“我要下车了。我得走回去。”

“这么大的雨,为什么要下车?”

他低声说:“大哥,我们这里有人在路上拦车抢钱的,现在车停在这里,要是碰上那些人怎么办?”

我一听也有些害怕,毕竟我身上的三千多块钱就是我的全部财产,如果被抢劫,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于是我跟他说:“我跟你一起走吧,坐在这里太闷了。”

小山带了两个很大的编织袋,看起来鼓鼓的,很有分量的样子。我见他瘦小,就帮他背了一个。

雨真的很大,刚下车,黄豆大的雨点就打得人生疼。

满车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们,如同看着两个疯子。

下车不到十秒钟,我全身上下就都湿透了。

背上的编织袋突然重了很多。我吃力地拉了拉袋子,问他:“小山,这里面是什么东西啊?”

小山说:“是衣服,我准备拿到村里卖的。”

他领着我离开大路,顺着郊野的一条小路走去。

小路上的黄泥经水冲刷,变得像泥塘一样,地面堆积的水坑,最深的地方可以淹到我的脚踝。

泥浆的黏力很强,一脚踩下去,要费点力气才能拔出来。

雨不停地下,睁眼也困难。

我不停地用手抹去眼前的雨水,咬紧牙关,跟着小山一步一步向前走。

小山说:“大哥,我记得前面五公里的地方有个破祠堂,我们可以先去那里休息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我看了看他,他倒是显得很习惯的样子,似乎这种暴雨对他来说毫无影响。

背上的袋子真是重得可怕,我一个不小心没拉紧,脚下又踩到一块烂泥,当下连人带包摔倒在水坑里。

水花四溅,泥土的淡淡腥气扑鼻而来,整个人一下子变成了泥猴。

小山把我拉了起来,说:“还是我来背吧,大哥,别再摔倒了。”

我抹去脸上的泥浆,说:“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我和小山跌跌撞撞地在泥泞里行走,雨始终很大,路也越来越滑,短短几公里,两个人摔了十几次,衣服上的黄泥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然后又脏,然后又变干净。

我以为这条路走不完的时候,小山高兴地叫了起来,指着一个小坡上的黑影说:“大哥,你看,就是那个祠堂。”

我和他扛着两个编织袋,用尽最后的力气走到祠堂门口。一进门,我就一下子躺在地上,猛烈喘气。小山把衣服脱下来,用力拧干,说:“大哥,地上湿气重,不把衣服弄干很容易生病的。”

他把我拽了起来,帮我脱掉衣服,然后从编织袋里取出一件衣服递给我,叫我用它把身上的水擦干。

这个祠堂四面墙,有两边是空的,屋顶也有很多漏洞,地面同样满是积水,但起码与外面相比,人不用承受雨点的打击。仅仅是这么一点差别,就让我产生上了天堂的感觉。

我问小山:“去你们村子还要走多久?”

小山说:“村子里没什么人的,都是些小孩和阿公阿婆,大人都在前面的镇上干活。我妈妈也在那个镇上,我先去镇上找妈妈,把衣服先卖掉一些,然后才回村里的。”

我问:“那你爸爸呢?”

他说:“去新疆了。我们潮汕人有三分之一在外地,我们村有很多人都去新疆了。”

我迟疑着问:“去新疆干什么?”

他说:“帮老板干活儿,专门负责从银行取钱,然后又汇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