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3/4页)

“你们决定停止对他的调查了?”爸爸语气平淡地说。

琳茜悄悄地站在门边,那天赖恩和另一名警员拿着缀有铃铛的帽子上门时,她也是这样站在门边。琳茜有顶一模一样的帽子,那天之后,她悄悄地把那顶帽子塞进衣橱深处摆着旧洋娃娃的盒子里,她绝不能让妈妈再听到同样的铃声。

我们的爸爸就站在那里,我们都知道他心里只有我们,爱得很深沉、很绝望。他的心房开开合合,就像乐器上跳动的音栓,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弹奏,一遍又一遍,奏出和谐、规律而温暖的乐章。琳茜从门边走向爸爸。

“嗨,琳茜,我们又见面了。”赖恩说。

“费奈蒙警探。”琳茜开口。

“我刚告诉你爸爸——”

“你告诉爸爸警方准备放弃了。”

“如果有任何充分的理由怀疑这个人——”

“你说完了吗?”琳茜问道,她忽然扮演起女主人的角色,也成了最负责任的长女。

“我只想告诉你们,警方已经调查了每个可能的线索。”

爸爸和琳茜听到妈妈下楼的声音,我也看到她了。巴克利从厨房冲出来,一把抱住爸爸的腿。

“赖恩,”妈妈看到赖恩·费奈蒙,伸手把睡袍拉紧一点,“杰克有没有帮你倒杯咖啡?”

爸爸看着他的太太和赖恩·费奈蒙。

“警方撒手不管了。”琳茜把手轻轻放在巴克利肩上,把他拉向自己。

“撒手不管?”巴克利问道,他总是把尾音拉长,好像含着水果糖一样,一定要尝出滋味才肯停下来。

“什么?”

“费奈蒙警探到家里来,叫爸爸不要再烦他们了。”

“琳茜,”赖恩说,“我没有这么说。”

“随便你怎么说。”我妹妹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她真希望天才生夏令营永远不要结束,她、塞缪尔,甚至是以冰柱作为凶器,最终赢得“如何实施完美谋杀”竞赛头奖的亚提,都可以一起待在她的世界里。

“我们走吧,爸爸。”她说。爸爸慢慢地拼凑出了一些事情,此事无关乔治·哈维,也无关于我,他是从妈妈的眼神里看出了蹊跷。

爸爸最近越来越常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很晚,那天深夜,他又把自己关在书房。他不敢相信周围的世界几乎崩塌,我的死带给他极大的打击,自此之后的发展更超乎他的想象。“我觉得自己站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他在笔记本里写道,“赖恩·费奈蒙说哈维没有嫌疑,阿比盖尔竟认为他是对的。”

他在笔记本上写东西时,窗口的蜡烛不停地闪烁,虽然桌上亮着台灯,闪烁的烛光依然让他分心。他坐在大学时代留下来的旧木椅上,椅子发出“嘎吱”的声响,熟悉的声音让他稍觉心安。最近在公司里,他连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每天看着一栏栏数字,明知必须做成公司要求的表格,他却觉得这些数字毫无意义。上班时也经常出错,频率高到连自己都害怕。更糟的是,他害怕自己没办法照顾好身边的两个孩子,比起我刚失踪的那一阵子,他的这种忧虑愈发严重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试着做些家庭医生建议他做的运动。我看着他伸展筋骨,身体弯曲到令人惊叹的地步。他本可以是个舞者,不必当会计师;他可以在百老汇的舞台上与卢安娜·辛格一起跳舞。

他“啪”的一声关掉台灯,只留下窗口的烛光。

他坐在低矮的绿色安乐椅上,这已成为他最舒适的角落。我常看到他睡在这里,书房像个密室,安乐椅有如温暖的子宫,我则静静地站在一旁守候。他盯着烛光,心里想着自己该怎么办,也想到每次想碰妈妈的身体时,她总是躲开,悄悄地移到床的另一边。但警探来访时,她似乎就恢复了生气。

烛光投射在窗口,闪闪烁烁有如鬼影,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烛光,真实的火光与幢幢鬼影交叠,他盯着两束光影,想着今天发生的种种事情,几乎要沉入梦乡。

快要睡着时,他和我都看到窗外闪过一道灯光。

那像是来自远处的手电筒,白色的灯光慢慢地扫过附近人家的草坪,朝学校的方向照过去。爸爸看到灯光时,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当天又不是满月,家附近和往常一样漆黑,树木和房屋的轮廓在暗淡的月光下模糊难辨。史泰德先生有时会深夜出来骑车,脚踩踏板发出一闪一闪的灯光,人们从远处就可以看到,但是史泰德先生不会骑车糟蹋邻居的草坪,更何况他也不会这么晚出来。

爸爸在安乐椅上稍微前倾,从书房里看着灯光逐渐移向休耕的玉米地。

“浑蛋,”他轻声说,“你这个杀人的混账东西。”

他迅速从书房的衣橱里抓了一件打猎穿的夹克,自从十年前他的打猎旅程运气不佳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穿过这件夹克。此时,他匆匆套上夹克,下楼从大门旁的柜子里找出一支垒球棒,那是琳茜迷上足球之前,他帮她买的。

自从我失踪之后,爸妈就一直在门口帮我留着一盏灯。虽然警方八个月前就告诉他们我不会回来了,爸妈依然不忍心把灯关掉,整晚都让它亮着。此时,爸爸先把灯关掉,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握住大门把手。

他扭动门把,走出大门,发现外面一片漆黑。他关上大门,手里拿着球棒站在院子里,“我会不动声色,悄悄地……”卢安娜的话再度浮上心头。

他穿过前院,过马路,走向他最先看到灯光的奥德怀尔家。他经过奥德怀尔家昏暗的游泳池和生锈的秋千架,心跳得飞快,但他只有一个念头:乔治·哈维杀了我的心肝宝贝。

他逐渐接近球场,在球场右边的玉米地深处,他看到一道微弱的灯光。他记得警方把这一带的玉米地围了起来,地里清理得干干净净,还用挖土机铲平了土地。爸爸握紧手中的球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即将出手伤人,但他很快就不再犹豫,他很清楚哈维就是凶手,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势助了他一臂之力,大风由球场吹向玉米地,把他的裤管吹得贴在腿上,催着他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所有事情都被抛在脑后。他一走进玉米地深处,立刻把焦点投注在前面的灯光上,大风刮过荒芜的田野,呼啸的风声盖过了他踏过玉米梗的脚步声。

各种无意义的思绪在他脑海中涌动:小孩子穿着溜冰鞋在人行道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父亲身上的烟草味以及阿比盖尔的笑脸——他俩初次相逢时,她的笑容就像光束一样刺穿了他迷惘的心。手电筒的灯光忽然熄灭,玉米地里一片漆黑。

他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