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第2/4页)

“你看。”琳茜说。

看来很久以前有人在地板中间点过火。

“唉,这太糟了。”塞缪尔说。

“他们为什么不用壁炉呢?每个房间都有一个啊。”

大火在天花板上烧出了一个大洞,塞缪尔抬头透过洞口往上看,试图辨认二楼窗架的木工式样。

“我们到楼上看看。”他说。

“我感觉好像在一个山洞里,”琳茜边爬楼梯边说,“这里好安静,几乎听不到外面的雨声。”

塞缪尔一边上楼,一边用拳头轻轻敲着墙壁说:“你可以把人藏进墙壁里。”

他们忽然安静下来,气氛变得有点尴尬。碰到这种时候,他们都知道最好什么都不说,过一会儿自然会好。我知道此刻他们心里都想着同一个问题:苏茜在哪里?该不该提起她,议论她呢?答案通常是否定的。我虽然有点失望,但也知道自己已不再是人间关注的焦点。

但今天是琳茜毕业的日子,生日及毕业典礼之类的场合总会勾起她的回忆,我比平时更生动地出现在她脑海中。此时此刻她的心中充满了对我的思念。尽管如此,她依然什么也没说。她想起独闯哈维先生家时曾强烈地感受到我的存在,从那之后,她始终觉得我就在她身旁,在她心中,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我们俩就像双胞胎一样思想同步、行动一致。

到了楼上,他们发现了刚才抬头看到的那个房间的入口。

“我想要这栋房子。”塞缪尔说。

“你说什么?”

“这栋房子需要我,我能感觉得到。”

“不如再等一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再做决定吧。”她说。

“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房子。”他说。

“哦,塞缪尔·汉克尔,”我妹妹说,“你就是爱修理东西。”

“你还不是一样。”他说。

他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嗅着透过壁炉的烟囱传来的,弥漫在整个房子里的潮湿空气。大雨依旧声声入耳,但琳茜觉得已找到了栖身之所。她安全地躲在世界的一角,身边有自己最心爱的人相伴。

她拉着他的手,我跟着他们走到二楼的一个八角形的小房间门口,这个房间应该是位于一楼的前厅之上。

“凸肚窗,”塞缪尔指着窗户对琳茜说,“你看,窗户的形状就像一个个小房间似的,这样的窗户就叫作‘凸肚窗’。”

“它们让你‘性’致高昂吗?”琳茜笑眯眯地问道。

我把他们单独留在雨中漆黑的大房子里。我不知道琳茜是否注意到,她和塞缪尔拉开彼此皮裤的拉链时,外面已经不再雷电交加。闪电停止了,可怕的雷声也销声匿迹了。

爸爸坐在书房里,手里握着雪花玻璃球。玻璃触感冰凉,摸着觉得很舒服。他摇了摇玻璃球,看着里面的企鹅消失无踪,不一会儿,雪花缓缓飘落,企鹅又慢慢地现身。

霍尔也冒雨从毕业典礼会场骑车回到我家。看到霍尔平安无事,爸爸本来应该觉得放心才对,换句话说,如果霍尔能够平安地闯过风雨,那塞缪尔应该也没问题。但爸爸仍然感到不安,他朝最坏的方面想,越想越担心。

琳茜的毕业典礼让他悲喜交加,巴克利坐在他旁边,很尽责地告诉他什么时候该微笑,什么时候该鼓掌。他倒不是反应不过来,但现在他的反应比一般人慢,最起码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的反应就像在公司处理保险索赔一样,等一阵子才能看到结果。大部分人看到疾驰而来的车子或是从高处滚落的石头都会赶快跑开,爸爸却要等一下才反应得过来。他仿佛被人狠狠挤压过,从此知觉失灵,无法精确地感受一切。

巴克利敲了敲书房半开的门。

“进来。”爸爸说。

“别担心,他们会平安回来的。”十二岁的弟弟已经相当老成,而且善解人意。虽然买菜做饭的不是他,但家里的一切事情如今全都由他一手打点。

“儿子啊,你穿西装看起来真帅。”爸爸说。

“谢谢。”弟弟听了很高兴。他想让爸爸以他为荣,一早就花了不少时间琢磨衣着,甚至请外婆帮他修剪了垂到眼前的刘海。弟弟正值尴尬的青春期,他不再是个小男孩,却也算不上大人。大部分时间,他都穿着宽大的T恤和松松垮垮的牛仔裤,但今天他觉得应该穿上西装。“霍尔和外婆在楼下等我们。”他说。

“我过一会儿就下去。”

巴克利把门紧紧地带上。

我的衣柜里依然留有那个标示着“暂时保留”的盒子。那年秋天,爸爸把盒子里的最后一卷底片送去冲洗。每当晚饭前好不容易有一点时间独处时,或是从电视、报纸上看到什么让他伤心的消息时,他就会打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拿出这些照片。

以前我拍这些自己所谓的“艺术照”时,爸爸总是一再告诫我不要浪费底片,但正因为这种浪费,我拍出了他最好的一面。比如这一张,我的角度就选取得非常好,他的脸清楚地呈现在三英寸见方的照片上,绽放出钻石般的光芒。

爸爸曾教过我如何取景和构图,我拍这些“艺术照”时,大概就是听了他的建议。他把底片送去冲洗,却不知道它们按照什么顺序排列,或是我究竟拍了些什么。洗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大堆“假日”的独照,我还拍了许多草地和自己的脚,有一张照片,上空中的那一团模糊的灰影其实是一群小鸟,很显然,我还试着拍过柳树梢的落日,结果照片中只呈现出一个黑点。有段时间我决定只拍妈妈,有一天,爸爸从照相馆拿回那卷底片,他坐在车里翻看手中的一沓照片,几乎认不出照片中的女人是谁。

在那之后,他就一再把这些照片拿出来看,次数多到自己都记不清了。每一次他注视照片中女子的面容,便会感到内心有什么东西在萌生、滋长。隔了很久,直到最近,他渐渐愈合的伤口终于允许自己坦然面对心中的情愫,他才发现自己重新爱上了这个女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一对朝夕相处的夫妻,居然会忘记对方长什么模样。底片中的最后两张照片提供了这问题的答案。那天,爸爸刚下班回家,“假日”听到车子开进车库的声音就开始大叫,我则忙着叫妈妈看镜头。

“他马上进屋,”我说,“站直一点。”妈妈按我说的站直了,这就是我喜欢摄影的原因之一,一拿起相机,我就可以指挥被拍照的人,就连爸妈也得听我的话。

我从眼角瞥到爸爸从侧门走进院子,手里拿着轻便的公文包。很久以前,我和琳茜曾经好奇地检查过公文包里到底有些什么,看了半天也没发现任何我们感兴趣的东西。爸爸放下公文包的那一刻,我趁机拍下了妈妈的最后一张独照,照片中的她已经和平常没有两样,显得心烦意乱、焦躁不安,却又努力摆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在最后一张照片里,我抓拍的是爸爸靠过来亲吻妈妈的脸颊,她的眼神中依然带着一丝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