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2/3页)

想着想着,她忽然发现对面坐在另一张桌边的男人在好奇地看着她,她马上也偷偷地观察起对方来了。她在加州绝不会这么做,可回到宾州之后,这几乎成了她一种条件反射性的动作。我遭到谋杀之后,她一看到可疑的陌生男子,心里马上就乱了。与其假装没事,还不如诚实面对心中的疑惧,好歹能让自己安心一点。侍者端来她点的晚餐,她开始聚精会神地吃饭,一边啜着带点金属味的冷茶,一边咀嚼着那口感不佳的牛排。她心想自己最多只能再撑几天,回家之后,她到哪里都看得到我,就连在餐厅里无意间瞅见的男人都可能是谋杀我的凶手。

她吃完牛排,付了账,低着头走出餐厅,视线一直没有超过人的腰部。门上挂了一个铃铛,一听到铃铛声,她心里马上一阵抽痛。

她强装镇定,安全地过了马路,但走过停车场时,她几乎又要喘不过气来了。那个忧心忡忡的女子的车还停在那里。

医院大厅里空空荡荡的,没什么人,她决定先在这里坐一小会儿,等呼吸恢复正常再说。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再待几个小时,等爸爸醒来之后再离开。想好之后,她高兴地发现自己顿时轻松了不少,肩头的重担忽然消失了,她又可以借助一张车票逃到天涯海角。

十点多,时间不早了,她搭了一部空电梯到五楼。一出电梯,她便发现走廊里的电灯调暗了。她走过护理站,那里有两个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讲着闲话,她依稀听到她们说得兴高采烈,言谈中充满了朋友间的那种亲昵,说着说着,其中一个护士忍不住放声大笑,妈妈在笑声中推门走进了爸爸的病房,随后把房门紧紧关上。

除了躺在床上的杰克,这里只有她一个人。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仿佛进入了真空状态。我明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也知道自己最好离开,但双脚却像被粘在地上,想动也动不了。

爸爸在黑暗中睡得很沉,又是只有病床上方的日光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看到爸爸这副模样,妈妈想起八年前的那个晚上,当时她像现在一样站在他的病床边,一心只想离开这个男人。

我看她拉起爸爸的手,想到以前我和琳茜时常坐在二楼楼梯口的拓片底下,我假装是上了天堂的骑士,“假日”是骑士的忠犬,琳茜则是骑士的爱妻。“你死都死了,我下半辈子怎么可能守着你呢?”琳茜总喜欢这么说。

妈妈握着爸爸的手,静静地在床边待了好久。她想如果爬到医院新铺的床单上,躺在爸爸旁边,感觉一定很美妙,但想归想,她很清楚自己不可能这么做。

她靠近一点,虽然此刻房里充斥着消毒药水和酒精的味道,她依然闻得到爸爸身上微微的青草香。爸爸有一件她最喜欢的衬衫,离开家时,她把这件衬衫放在行李箱里一起带走了。抵达加州之后,她有时会把衬衫围在身上,只为了感受一丝他的气息。她从不把衬衫穿到室外,好让他的气味保存得久一点。她记得有天晚上特别想念他,便把衬衫套在枕头上,像痴情的高中小女生一样把枕头紧紧地抱在怀里。

透过紧闭的窗户,她依然听得到远处公路上的车声,而医院中夜阑人静,只有夜班护士的橡胶鞋底在走廊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酒厂里有个年轻的女孩,她们周末一起在品酒区的吧台工作。去年冬天她们在一起聊天时,她对这个年轻的同事说,男女关系中总有一方比较坚强、另一方比较脆弱,她还特别声明:“但这并不表示比较脆弱的一方不爱比较坚强的一方。”女孩听了面无表情,她自己却说着说着忽然领悟到,在自己的婚姻关系中,她才是脆弱的一方。但为什么这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比杰克坚强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眩晕起来。

她把椅子拉近病床,让自己尽量靠近丈夫的头,这样她就能把脸轻贴在他的枕边,默默地看着他呼吸。他的眼皮不停地颤动,显然是好梦正酣。这些年来,她逃得很远,每天醒来都在离家数千里之外,怎么可能依然深爱眼前这个男人,并且把爱意埋藏在心底?这些年来,她一直刻意拉开两人的距离——她跳上车子,笔直地往前开;她扯掉后视镜,打定主意绝不回头,但这样就能让他从记忆中消失吗?他们的过去,还有他们的孩子,难道就此一笔勾销吗?

看着他,听着他规律的呼吸,她逐渐恢复平静,心情也不觉起了变化。她想起家里的每一个房间,过去的这段日子,她花了好多时间想忘掉与这些房间有关的记忆,可现在,往事却一一浮现心头,回忆就像存放在罐子里的水果一样,你不记得把它放在哪里,可一旦找到它,沉淀的果香似乎更加醉人。家里的架子上随处可见两人新婚时稚气的面孔和纯真炽烈的爱,窗帘的穗带上留有他们共同的梦想,他们共同努力,打下了兴旺之家的牢固根基,而最初的实实在在的证明便是——我。

她摸摸爸爸脸上新出现的皱纹,爱怜地抚摩他鬓角的一丝白发。

虽然尽力想保持清醒,午夜过后,妈妈仍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临睡前,她盯着爸爸的脸,试图紧紧抓住所有的回忆;等他一醒过来,她就可以安心地挥手道别。

她闭上双眼,悄悄地在他身边入睡,我看着沉睡中的爸妈,轻轻地在他们耳边哼起爸爸以前常唱的儿歌:

石头和骨头

冰雪与霜冻

种子、豆豆、小蝌蚪

小径、树枝、什锦糖

我们都知道苏茜想念谁……

午夜两点左右开始下雨,雨丝飘落在医院、我家的老房子,以及我的天堂中。雨点也落在哈维先生过夜的铁皮屋上,发出打鼓般的声响。雨声中,哈维先生做了一个梦,出现在梦中的不是那个尸体被人移走、也许正在被解剖分析的女孩,而是琳茜·萨蒙。在他的梦中,琳茜匆忙地穿过邻居家的接骨木树丛,背上的球衣号码是“5!5!5!”。每当他感到即将受到威胁,就会做这个梦,在琳茜忽隐忽现的身影中,他的生命就此失控。

快四点时,我看到爸爸睁开眼睛,他感觉到妈妈温暖的鼻息,知道妈妈已经睡着了。我真希望爸爸此刻能抱抱妈妈,爸爸自己也这么想,但他身体太虚弱了,没办法举起手臂。他决定用另一种方式向她表达爱意。我死之后,他一个人想了好多事情,它们经常萦绕在他心头,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知道他都想了些什么。现在,他决定把这些心里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妈妈听。

不过他不想叫醒她,除了雨声之外,医院里鸦雀无声。他觉得雨似乎一直跟着他,印象中天空好像总是灰蒙蒙的,地上也一片潮湿。他想到那天,琳茜和塞缪尔面带微笑,全身湿淋淋地站在门口,他们冒雨跑了那么远的路回家,只是为了不让他担心。这些年来,他经常提醒自己把注意力放到两个活着的孩子身上,他强迫自己不断在心里念叨:琳茜、琳茜、琳茜,巴克利、巴克利、巴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