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第2/3页)

我看着车子驶到家门口,心想这不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时刻吗?全家人终于团聚了,而且不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彼此才回到这个家。

在午后的阳光中,爸爸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瘦弱,但他眼中充满多年未见的满足。

妈妈的心情起伏不定,心想她这次回家也许能支撑下来。

他们四人同时下车,巴克利从后座走到前面来搀扶爸爸,其实爸爸并不需要他搀扶,可弟弟就是下意识地想保护爸爸不再受到妈妈伤害。琳茜隔着车子注视着弟弟,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照顾全局。长久以来,她、弟弟和爸爸就这么相互扶持着走到了今天,三个人都放不下彼此。琳茜转过头,看到妈妈正注视着她,鲜黄的水仙花照亮了妈妈的脸庞。

“怎么了?”

“你和你祖母简直一个模样。”妈妈说。

“帮我一起去拎包吧。”妹妹说。

她们走向后车厢,巴克利扶着爸爸走向家门。

琳茜望着黑暗的车厢,有件事情她非得弄清楚不可。

“你会再伤害他吗?”

“我会尽我所能不再去伤害他,”妈妈说,“但我现在还不能向你保证什么。”说完,妈妈等待着。琳茜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是如当年一样的怀疑。这个孩子成长得太快,从警方说玉米地里都是血,她的姐姐死了的那天起,琳茜就成了一个大人;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妈妈失去了她的大女儿。

“我知道你做了什么。”

“我会记得你的警告。”

琳茜用力拎起了一个包。

她们同时听到巴克利的叫喊:“琳茜!”他冲出大门,一改往日的严肃模样,身体也变得轻盈起来,“你看霍尔给了我什么!”

他用力地敲打,一下、两下、三下,过了五分钟之后,只有霍尔脸上还带着笑容,其他人不禁想到将来只怕不得安宁了。

“我看最好现在就开始教他。”外婆说,霍尔点头表示同意。

妈妈把水仙花递给外婆,借口想上洗手间,转身走上二楼,大家都知道她想到我房里看看。

她像站在太平洋岸边一样,独自站在我房间的门口。我的房间还是淡紫色,除了房里多了一张外婆的摇椅之外,所有的摆设都没有变。

“苏茜,我爱你。”妈妈说。

这句话我听爸爸说了好多次,可听到妈妈这么说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现在我才知道,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不自觉地等着妈妈说这句话。她需要时间说服自己,她对我的爱不会毁了她的生活。而我能够,也确实给了她足够的时间;毕竟,对我而言,时间算得了什么呢?

妈妈看到我以前的衣柜上放了一张照片,外婆把它放在一个金色相框里。这是我为她拍的第一张照片,当时大家都还没起床,她也素面朝天,我按下快门,捕捉到了阿比盖尔神秘的那一面。野生动物摄影家苏茜·萨蒙所拍摄的这位女子,正隔着笼罩在晨雾中的草坪凝视着远方。

妈妈在楼上的洗手间里,把水开得哗哗响,还扯乱了架上的毛巾。看到这些奶黄色的毛巾,她马上就知道是外婆选的。她觉得这种颜色非常不实用,把姓名缩写绣在毛巾上的做法也很好笑。但她转念一想,马上又嘲笑起自己来,这些年来她秉持的实用主义生活态度,又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她母亲虽然有时喝得醉醺醺的,可一向都充满爱心,个性虽然浮华,但活得实实在在。如果她都已经能够接受人死不能复生的事实了,为什么不能再学着接受尚在人间的亲人呢?

此刻,浴室、浴缸或是水龙头周围都看不到我的身影,我不在妈妈上方的镜子附近,也没有缩小身子躲在巴克利或琳茜的牙刷上。但这些年来,我每天都在想着:大家都好吗?爸妈会破镜重圆,然后永远在一起吗?巴克利什么时候才会把心事告诉大家?爸爸的心脏病真的痊愈了吗?我从未停止过想念他们,也希望他们不要忘了我,直到永远。

霍尔在楼下握着巴克利的手腕,教他怎样用鼓棒:“像这样,对,轻轻地擦过鼓面。”巴克利照着做了,然后抬头看看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琳茜。

“很酷啊,巴克。”我妹妹说。

“听起来好像响尾蛇。”

霍尔非常满意,“就是这样。”他说,脑海中已经浮现出他和巴克利的小型爵士乐团演出时的场景。

妈妈回到楼下。进客厅后,她先看了爸爸一眼,默默地向他示意说她还好,她撑得住。

“好了,大家注意,”外婆在厨房大喊,“塞缪尔要祝酒了,大家坐好!”

全家人听了都不禁大笑,但气氛依然有点尴尬。虽然每个人都期待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刻,可真聚在一起了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塞缪尔和外婆走进客厅,外婆端着一个摆满了高脚杯的盘子,塞缪尔很快地瞄了琳茜一眼。

“外婆会帮我为大家斟上香槟。”他说。

“这事她最内行。”妈妈说。

“阿比盖尔?”外婆说。

“嗯?”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

“继续说吧,塞缪尔。”爸爸说。

“我想说,我很高兴和你们大家在一起。”

但霍尔了解自己的兄弟,知道他需要有人为他打气:“喂,大演说家,怎么不往下说了!来,巴克,来一点鼓声吧。”这次霍尔让巴克利自由发挥,弟弟也用鼓声表达了他的支持。

“嗯,我想说的是,我很高兴萨蒙太太回来了,萨蒙先生也回家了。嗯,还有,能娶到他们这个漂亮的女儿我感到很荣幸。”

“说得好!说得好!”爸爸说。

妈妈站起来帮外婆端着盘子,然后一起把酒杯递给大家。

我看着家人啜饮香槟,想到他们在我生前与死后经历的一切。我看到塞缪尔向前一步,在全家人的注视下勇敢地吻了琳茜,而我开始在空中渐行渐远。

我的死引发了家中亲人的改变,有些改变平淡无奇,有些改变的代价则相当高昂,但我死后发生的每件事情,几乎都有特殊的意义。这些年来,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就像绵延伸展的可爱的骨头,把大家紧密联结在一起。我终于开始认清,没有我,他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犹如身体中的骨骼,尽管有时会有缺失,但在不可知的未来终将长出新的骨干,重新变得圆满完美。我现在明白了,我用生命的代价换来了这一神奇的生命循环。

爸爸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女儿,另一个女儿的朦胧身影终于消失无踪。

霍尔答应弟弟晚餐后继续教他打鼓,弟弟这才不情愿地把鼓槌收了起来。他们七个人一个跟着一个走进饭厅,塞缪尔和外婆在餐桌上摆好了精美的餐具,桌上摆着外婆的拿手餐点:“斯托弗”冷冻意大利面和“萨拉·李”冷冻奶酪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