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如梦

他是在下午一点走进教室的。当时外面正下着第一场秋雨,他一路走过来,表情从容而淡定,似乎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降雨十分满意。当他走进教室的时候发现已经有不少人坐在里面了,下午是三节四个班合上的大课,所以他看到了许多陌生的脸庞。一些人伏在课桌上睡觉,一些人在安静地看书,他也自觉地放轻了脚步。中午的团委会议开得他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想赶紧找个好位置坐下来睡一觉。

他喜欢靠窗的位置,所以直接向左边走去,奇怪的是今天只有一个女生坐在那里低着头认真看书,其他人为什么都坐到中间和右边去了呢?那女生留着齐肩的碎发,黑色上衣,领口闪着零星的亮片,她一直低着头,好像毫不关心周围发生了什么。可是当他走过去的时候,她却抬起头来看着他,并非匆匆一瞥,而是凝视,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寻些什么。

其实他一路走过来都在看她,因为她的侧面很动人,他希望可以看得仔细点儿。可是当她和他对视时,他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转过头去,在她身后四排的地方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到坐下来后他才觉得刚才这个女生似曾相识,但是他见到陌生人时经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所以就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需要抓紧时间睡一觉,教经济学的这个老教授喜欢上课时随机提问,他可不愿意在打瞌睡时被逮到。

他伏在课桌上,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不知为何,四周突然间静下来,只听到雨滴从天空纷纷落下,打在屋顶、路面、叶间、草中,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人在翻书,纸张在空气中哗哗地振动;有人在写字,笔尖在纸上匆匆行走;有人在喝水,他听到“啪”的一声,汽水盖子被打开,气体争相从瓶口跑出,冰凉的液体流入喉咙,咕咕作响;他似乎可以看到喝水的那个人正仰着头,水进入他的口中,流过全身。

他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中,思维如同气体一般飘离身体,他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已经入睡。突然间一个清洁工人闯进教室,操着本地方言不停地嚷嚷,谁也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她到处清理垃圾,弄出巨大的响动,这引起了大家的不满,细微地可以听到一些人抱怨的声音,长时间的安静气氛就这样被打破了。

他懊恼地想,今天中午看来是没办法睡觉了。

清洁工人走了。他仍然埋着头,情愿一直闭着眼睛休息。但是他今天注定得不到安宁,因为他听到有人在敲他的课桌,轻轻地,带着节奏。他本来不想搭理的,可是那个人似乎执意要叫醒他, “嗒嗒,嗒嗒嗒”。这连续不断的声音犹如一种约定好的暗号,等待着他的回应。

他很不情愿地直起身,扭过头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出乎意料,这个人竟然是刚才那个女生。

她说:“你和我出来一下好吗?”

他觉得愕然。因为他并不认识她,刚才盯着她看也只是为了满足爱美之心而已。可她坚定地看着他,期待着他的答复。

她补充道:“就一会儿,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的。”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一个女生请自己出去竟然还犹豫不决。于是他点点头说:“好吧。”

他跟着她走出教室。不知何时,雨已经停了,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气,如梦如幻。

她一直往前走,既不说话,也不回头,好像心中已经有个明确的目的地。他跟在她后面三四步的地方,看着她的平底鞋快速地抬起又落下,心中满是疑惑:这是怎样的一个女生?她到底有什么样的话要和我说呢?

他在不断地猜测中走出教学楼,走过操场,走过校园里的花花草草,直到她停在湖边的一个亭子里。

她转过头来,对他说:“你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是我认识你,在很久以前。那时我们正在读高三。”

他觉得不可思议。他曾经专门查询过,从他所在的中学考到这所大学来的只有他一个人。那么眼前的这个女生怎么会在高三认识他呢?

她看出了他的疑惑,接着说:“我和你不是一个学校的,我在第二中学。”

他又茫然了。家乡的县城的确有两所中学,但是他从来没有去过第二中学,更不认识里面的人。

她试图唤起他的回忆,继续提醒道:“还记得临江码头吧?”

他当然记得临江码头。那是在遥远的家乡小城,宽阔的浦里河将县城一分为二,吞吐着欢快的波浪流向远方。河上虽然修了几座跨河大桥,但是从陆路过河会绕很多弯路,因此沿河一带有好几个码头,每天都有机动船渡人过河。临江码头是其中之一,地处偏僻,有两段破旧的栈桥和一块同样破旧的牌子上写着码头名作为停靠点,至于为什么叫“临江”而不叫“临河”则不得而知。临江码头虽然破旧,但在以前似乎是个大的埠口,两段几十级的长长的青石阶梯延伸到栈桥,中间有一个突出来的巨大的望江台隔断两边,一处上一处下,先下后上,几百年来都井然有序。

他住在东城,而学校在西城,他每天早晚都要从那里坐船,他怎么会忘记临江码头,那是他高中生活的见证。现在他耳边甚至开始回荡起当时船上的柴油发动机所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声,即使戴着耳机也能够感怀到。

“想起来了吗?”她满怀期望地看着他。

他摇摇头,仍然无法将临江码头与眼前的这个女孩建立起任何联系。“没有。但是照这么说来,你是我的老乡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说:“算是的吧。这件事说来话长,你有兴趣听我讲下去吗?”

于是他和她坐在湖边的亭子里,开始了她的故事。湖畔十分安静,甚至没有行人经过,好像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这让他觉得眼前的这一切有些不大真实,自己竟然在听一个几分钟前才以突兀的方式进入他生活中的人讲她的过去。但是他不得不相信,因为她已经开始在讲了,每字每句都真真切切地萦绕在他耳边。

“在我八岁那年,全家搬到了江苏,我一直在那边上学,对家乡几乎没有多少印象。由于户口没能迁过去,我必须回到县城参加高考。所以我在高三的时候回县城上课,其中发生了一些变故,所以没能进第一中学,而第二中学你也知道,教学质量不怎么好。更麻烦的是我住在一个亲戚家,他家在西城,学校却在东城,所以我每天都从临江码头坐船过河。码头的船每十分钟一趟,我差不多每天下午坐的都是五点五十分的那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