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爷爷不再囤积垃圾了。他每天一早起床,就会把垃圾拿到电线杆的前面。一看到我们,他就会精神抖擞地和我们打招呼。每次从补习班下课回来,我们都会到老爷爷家的墙外偷瞄一下。大波斯菊已经有十公分高了,而且开始长出细细的叶子。卖种子的老婆婆曾说它们不会长得太高,而我们怎么看,都觉得它们太纤弱了一些。

「真的会开花吗?会不会开不了花啊?」

「真叫人担心。」

窗户开开的。老爷爷是不是在靠纱窗那边的和室房里烫衣服呢?最近,老爷爷已经很少看电视了。

看过老爷爷家的动静之后,通常,我们不是各自回家,就是跑去游泳。河边再也不说「我们去监视老爷爷」了。老爷爷每天都去买东西,然后自己做菜,自己打扫,自己洗衣服。看来,我们已经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不用功不行啦!」游过一阵泳后,河边坐在池边说道。他的背后被太阳染成了红色。河边吸了一口气,继续说:

「昨天发回来的考卷,我的分数好低。妈妈气疯了。我被绑在阳台的一块木板上。」

「真的?」

河边神情落寞地盯着游泳池直看。山下正在仰泳。他的速度很慢,而且老是要往下沉的样子。

「我一直哭,到了半夜,邻居的阿姨来了,妈妈才把我放开。」

我的暑期期中考,其实也考得很差。补习班还打电话到家里来问呢!

「你每天都在干嘛?」妈妈看我的眼神很不寻常。

「没干嘛啊!」妈妈的眼神依然未变。才考坏一次,根本犯不着用这样的眼神看人嘛!她好像对我很没有信心。我说:「我会用功的啦……」。

「是不是到没有同校同学的补习班会比较好?」妈妈把我的话当成耳边风,径自说道。

「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丢下这句话之后,便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想念点书,可是,却一直无法进入情况。

「咦?」河边对着游泳池四顾搜寻:「山下到哪儿去了?」

大概是上岸了,可是,游泳池畔只有我们两人。

「怎么搞的?」

「喂,你看那边。」河边指向游泳池。

「啊!」

这时,传来尖锐的警笛声,体育老师近藤静香很快地就跳下水。老师身上穿着一件蓝绿相间的泳衣,只见那蓝绿的条纹,在水里缓缓前进,接着,她从池底捞出一个看起来像湿布团的东西。

「山下!」

大家全聚到游泳池边。山下微闭着眼睛,摊在地上。他的脸和身体都近乎苍白。

「还活着吗?」有人问道。老师没有回答,她只是不停地压着山下的胸口,在做心肺复苏术。山下并没有醒来。

「山下,山下。」老师拍打着山下的脸颊。

「会不会真的死了?」我身后的杉田说道。

「闭嘴!」我的声音大到连自己都吓了一跳。河边的两颚直在打颤,而且,他又开始抖腿了。

老师捏住山下的鼻子,然后,嘴对嘴,朝山下吹气。就这样,五次、六次、七次……,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看着。

我突然想起山下手握菜刀的样子,以及山下的眯眯眼。还有,他满头大汗向前冲刺的身影。另外,我也仿佛听到山下站在鱼店的门前大叫「欢迎光临」。就在这时,我第一次体会到,所谓的死亡,就是指我刚才说的这些都会随之消失,而且,我们再也不能相见了。再也不能见面?再也不能和山下见面了?虽然如此,现在却依然是夏天,我也依然活着,世界照常运行,并没有因此而做任何的改变。我愈想,就愈觉得这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

「山下,胖子!振作一点啊!」我大叫。

山下的脸微微转红,并且,缓缓地张开眼睛。

「咦?你们在干嘛?」

我们等山下在保健室休息够了,才一起回家。虽然近藤老师说要联络山下的妈妈,但是,山下却坚持说不用。

我们站在天桥的最中央,茫茫然地看着底下来来去去的电车。曾经有一次,河边差点从这座桥掉下去。

「真好,你竟然和近藤老师亲了嘴。」河边扬起眉毛,看了山下一眼。山下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什么。近藤老师是个大美人。她的睫毛好长,眼睛好亮,唇型像是出自雕塑家的手笔,长得还真有点像外国人。

「真好。」我也加了一句。

「什么感觉?」河边问道。

「什么什么感觉?……我失去知觉了啊。」山下慌忙回答。

「笨蛋,我要问的是,」河边把脸凑近山下:「你失去知觉的事。你刚刚差点死掉呢!」

山下好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快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呢?」

山下欲言又止,低下头来开始深思。

「我只记得我的脚抽筋。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记得了吗?」

「嗯。」

「也没有痛苦的感觉?」

「不记得了。」山下端出一脸的歉意,说:「不过,我做了一场梦。」

「什么梦?」河边和我精神都为之一振。

「我在海里。我骑着比目鱼。沙丁鱼的鱼群闪着银色的光芒,朝我这边游了过来。好漂亮。」山下斜仰着头说道。

说不定,死后的世界就在那深不可测的海底。

「比目鱼对我说:『海里的公主生病了。只有比目鱼的生鱼片才能治好她的病。勇敢的人,你可以把我切成生鱼片吗?』」

「然后呢?」

「把会说话的比目鱼做成料理,我觉得我下不了手。更何况,我也还不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所以,我跟它说我要回家,我下次再来。结果……」

「结果怎样?」

「我就醒过来了。」

「喔!」

有一天,要是山下学会做比目鱼的生鱼片,他一定会再度想起这个梦。

「还好,」河边低声说道:「你回来了。」

「嗯。」山下倒抽了一口气。桥下正好有一列电车经过。

「你会不会觉得,有时,人好像很容易就死了?」河边问我。

「譬如说,车祸啦,或是在工地突然被东西打中,或是在游泳池被淹死。」

「跌一跤,撞到头。」我说:「或是流氓打架,不小心被他们的流弹打中。」

「还有,吃河豚中毒。」山下说。

「像我,就绝不吃河豚。」河边说:「说来说去,我怎么反而觉得活着比死了还要不可思议。」

我想起前一阵子上自然课时看到的关于蛾产卵的幻灯片。虽然,幼虫生了好几十个、好几百个卵,然而,能发育变成蛾的,有时竟然连一只都还不到。那些卵几乎都被其他的虫吃掉了,剩下的,有的是因为找不到叶子可以吃,有的则是因为气候条件太差,死了。他们来这个世上,好像是专程来赴死亡之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