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课程(第2/3页)

我感觉到了依赖别人的乐趣。现在当他们替我翻身、在我背上涂擦防止长疮的乳霜时,我感到是一种享受。当他们替我擦脸或按摩腿部时,我同样觉得很受用。我会闭上眼睛陶醉在其中。一切都显得习以为常了。

这就像回到了婴儿期。有人给你洗澡,有人抱你,有人替你擦洗。我们都有过当孩子的经历,它留在了你的大脑深处。对我而言,这只是在重新回忆起儿时的那份乐趣罢了。

这种心态足以化解一切人生悲剧,然而作为教师,他又必须把这种化解上升为课程。他对学生说,有一个重要的哲理需要记住:拒绝衰老和病痛,一个人就不会幸福。因为衰老和病痛总会来,你为此担惊受怕,却又拒绝不了它,那还会有幸福吗?他由此得此结论:

你应该发现你现在生活中的一切美好、真实的东西。回首过去会使你产生竞争的意识,而年龄是无法竞争的。……当我应该是个孩子时,我乐于做个孩子;当我应该是个聪明的老头时,我也乐于做个聪明的老头。我乐于接受自己赋予我的一切权力。我属于任何一个年龄,直到现在的我。你能理解吗?我不会羡慕你的人生阶段——因为我也有过这个人生阶段。

这真是一门深刻的大课了。环顾我们四周,有的青年人或漠视青春,或炫耀强壮;有的中年人或揽镜自悲,或扮演老成;有的老年人或忌讳年龄,或倚老卖老……实在都有点可怜,都应该来听听莫里老人的最后课程。

特别令我感动的是,莫里老人虽然参透了这一切,但在生命的最后几天还在恭恭敬敬地体验,在体验中学习,在体验中备课。体验什么呢?体验死亡的来临。他知道这是人生课程中躲避不开的重要一环,但在以前却无法预先备课。就在临终前的几天,他告诉学生,做了一个梦,在过一座桥,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感觉到我已经能够去了,你能理解吗?”

当然能理解,学生安慰性地点头,但老人知道学生一定理解不深,因为还缺少体验,于是接下来的话又是醍醐灌顶:如果早知道面对死亡可以这样平静,我们就能应付人生最困难的事情了。

什么是人生最困难的事情?学生问。

——与生活讲和。

一个平静而有震撼力的结论。

在死亡面前真正懂得了与生活讲和,这简直是一个充满哲理的审美现场。莫里老人说,死亡是一种自然,人平常总觉得自己高于自然,其实只是自然的一部分罢了。那么,就在自然的怀抱里讲和吧。

讲和不是向平庸倒退,而是一种至高的境界,莫里的境界时时让大家喜悦。那天莫里设想着几天后死亡火化时的情景,突然一句玩笑把大家逗乐了:“千万别把我烧过了头。”

然后他设想自己的墓地。他希望学生有空时能去去墓地,还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学生说,我会去,但到时候听不见你的说话了。

莫里笑了,说:到时候,你说,我听。

山坡上,池塘边,一个美丽的墓地。课程在继续,老师闭眼静躺,学生来了,老师早就嘱咐过:你说,我听。说说你遇到的一切麻烦问题,我已作过提示,答案由你自己去寻找,这是课外作业。

境界,让死亡也充满韵味。

死亡,让人生归于纯净。

描画至此,我想人们已可想象这门最后课程的主要内容。

莫里老人在乐滋滋地体验死亡的时候,更觉得有许多重要的问题需要告诉学生和社会。

他不希望把最后发现的“重大问题”留给只听不说的静宁墓地。这个重大问题,简单说来就是对人类文化的告别性反思。

莫里老人认为,人类的文化和教育造成了一种错误的惯性,一代一代地误导下去,应该引起人们注意。

什么误导呢?

我们的文化不鼓励人们思考真正的大问题,而是吸引人们关注一大堆实利琐事。上学、考试、就业、升迁、赚钱、结婚、贷款、抵押、买车、买房、装修……层层叠叠,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且总是企图按照世俗的标准活得像样一些,大家似乎已经很不习惯在这样的思维惯性中后退一步,审视一下自己,问:难道这就是我一生所需要的一切?

由于文化不鼓励这种后退一步的发问,因此每个人真实的需要被掩盖了,“需要”变成了“想要”,而“想要”的内容则来自于左顾右盼后与别人的盲目比赛。明明保证营养就够,但所谓饮食文化把这种实际需要推到了山珍海味、极端豪华的地步;明明只求舒适安居,但装潢文化把这种需要异化为宫殿般的奢侈追求……大家都像马拉松比赛一样跑得气喘吁吁,劳累和压力远远超过了需要,也超过了享受本身。莫里老人认为,这是文化和教育灌输的结果。他说:

拥有越多越好。钱越多越好。财富越多越好。商业行为也是越多越好。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我们反复地对别人这么说——别人又反复地对我们这么说——一遍又一遍,直到人人都认为这是真理。大多数人会受它迷惑而失去自己的判断能力。

莫里老人认为这是美国教育文化的主要弊病。我想在这一点上我们中国人没有理由沾沾自喜,觉得弊病比他们轻。在过去经济不景气的时代,人们想拥有物质而不可能,在权位和虚名的追逐上也是越多越好,毫不餍足,其后果比物质追求更坏,这是大家都看到了的;等到经济生活逐步展开,原先的追求并不减退,又快速补上物质的追求,真可以说是变本加厉,这也是大家都看到了的。

莫里老人想呼吁人们阻断这种全球性的文化灌输,从误导的惯性里走出来。

他认为躲避这种文化灌输不是办法,实际上也躲不开。躲不开还在躲,那就是虚伪。

唯一的办法是不要相信原有文化,为建立自己的文化而努力。

莫里老人很温和,不想成为破旧立新的闯将。他说,在文化的一般性生活准则上,我们仍然可以遵循,例如人类早已建立的交通规则、文明约定,没必要去突破;但对于真正的大问题,例如疏离盲目的物质追逐、确立对社会的责任和对他人的关爱等等,必须自己拿主意,自己作判断,不允许任何能言善辩的旁人和从者如云的诱惑,来代替自己的选择。简言之,不要落入“他人的闹剧”。

临终前几天,他思考了一个人的最低需要和最高需要,发现两者首尾相衔。他与学生讨论,如果他还有一个完全健康的一天,他会做什么。他想来想去,最满意的安排是这样的:

早晨起床,进行晨练,吃一顿可口的、有甜面包卷和茶的早餐。然后去游泳,请朋友们共进午餐,我一次只请一两个,于是我们可以谈他们的家庭,谈他们的问题,谈彼此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