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山本家的姐妹(第2/3页)

“鸫,我到现在也无法相信,我将怎样在一个没有海的地方生活。”我禁不住脱口而出。当把刚才的所思所想说出来后,那种不安感竟更加强烈起来。晨光渐渐变得明亮强烈起来。小镇开始醒来,远远地传来人们生活中发出的各种声响。

“混蛋。”鸫好像突然生气了,她头也不回地依然看着大海,说,“有得必有失。你们不是一直都盼着一家三口团聚,在一起快快活活地生活吗?现在终于实现了。与赶走你爸爸的前妻相比,大海又算什么呀。你啊,还没长大呢。”

“说来也是啊。”

鸫回答得那么严肃认真,这让我感到惶恐。突然被这么一吓,内心的不安倒仿佛在那一瞬被吹跑了似的。或许,鸫的内心里也被这种“得”和“失”纠结着吧。平时,因为鸫总是过于强调“自我”,所以,旁人很难发现她的所得与所失。而当我无意中窥视到这一点的时候,竟莫名地感到有些悲哀。

长年来,鸫把心事藏得深深的,从不向人透露,她一直就这样生活着。

就这样,我一边一点点地梳理着内心的记忆,一边做着离开故乡的准备。好久没有见面的初中好友,高中时交往过的男孩子……我都陆续地和他们见了见,把自己要搬家的事情告诉了他们。我深知,这种恪守礼节的做法完全来自于母亲的言传身教。或许因为妈妈自己身为情人的缘故,她平时在接人待物上特别注意礼节。本来我是想谁也不告诉,就那样潇洒地离去的。因为母亲大大方方地一一去和左邻右舍惜别,所以想必我们要搬家的事早就传遍了整个小镇。于是,我也只好改变了主意,把该见的人都尽量去见了见。我也开始收拾房间里的东西。

那是一种既灿烂美好,又令人心中隐隐作痛的工作。有点像波浪,那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别离,无法躲避,却绝非不幸。在做着这项工作时,让人无论在何时何地,只要突然停下来,那种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忧伤忐忑的感觉,就会一浪接一浪地涌上心头。

鸫的姐姐阳子和我在同一个地方打工。那是一个位于小镇中央大街边上的蛋糕店。因为在这个小镇上,专卖西式糕点的只有这一家店,所以非常有名。(听起来像是吹牛……)

那天晚上,我特意选在阳子上晚班的时候,去店里拿最后的工钱。如我所愿,店里果然把卖剩下的蛋糕分给了我和阳子,我们拿着蛋糕一起回家。

阳子把我们俩的蛋糕小心翼翼地放在自行车的车筐里,推着车子往前走,我慢慢悠悠地走在她的身边。通往山本屋旅馆的碎石路是沿着河边建成的,途中要过一座大桥,大桥的另一边就是大海,河水静静地向大海流去,月亮和路灯把河水和栏杆照得分外明亮。

“桥下开了好多花啊!”

走过桥的时候,阳子突然看着桥下说。在水泥浇筑成的桥墩处,有一小片淤积的泥土,那里开着很多白色的花,花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着。

“真的啊。”我说。在黑暗中,白色的花朵显得特别突出。随风舞动的白花,简直就像梦境一样,留下白色的映像。在花的旁边河水哗啦啦地流着,远处是夜色中的大海,月光映衬在海面上,仿佛一条道路闪着光,蜿蜒起伏一直通往无尽的黑暗中。

过不了多久,我就再也难以看到如此奢华的景象了。我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最近阳子变得特别爱流泪,我怕说出来又让她伤感。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好漂亮啊。”我说。

“嗯。”阳子笑着点点头。

柔顺的长发在肩膀上飘动着,虽然不像鸫那样美得令人瞩目,阳子的脸庞却显得端庄高贵。两姐妹虽然从小在海边长大,却都有着白皙的皮肤,此时在如水的月光下,阳子的皮肤更显得有些苍白。

稍稍驻足片刻,我们又接着朝家的方向走去。蛋糕盒在自行车筐里咔嗒咔嗒地晃来晃去。再有十分钟我们四个女子就会围在一起吃蛋糕了吧。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一幕:电视的声音,榻榻米的味道。我们走进明亮的房间,冲着房间里的妈妈和政子小姨说:“我们回来了。”鸫肯定又会说,“你们俩拿回来的那些免费蛋糕,我早就吃腻了。”却总是不客气地先选两三块她最喜欢的,拿回自己房间去吃,说是“围在一起吃,让我恶心得想吐”。鸫总是这样。

拐过一个弯,走进了看不到海的街道,但那“哗哗”的波涛声仿佛依然追随着我们,还有天上的月亮,从古老房屋的屋顶处,一直一直注视着我们。

即使是如此美好的时刻,我和阳子却都静静地、一言不发地走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我把工作辞掉了的缘故。两个要好的表姐妹在一起度过的时光有多长,这时的寂寞就有多深。那寂寞就像一首若有若无的旋律一直环绕在我们周围。那时,我可能又想到了阳子“温柔和善”的人品—就像在阳光下飞落的花瓣剪影一样。也可能我什么也没有想,两个人只是边走边笑着闲聊而已。但是,无论那时多么想开心地享受两个人的独处,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黑暗的夜色、电线杆和垃圾箱的影子等一些阴暗的画面。或许这才是那天晚上我真正的感受吧。

“因为你说要在关店前过来,我就想店长肯定会把卖剩下的蛋糕让我们俩带走。所以一直等着,果然……真是太好了。”阳子说。

“是啊,有时即使卖剩下了,也不一定给我们,甚至有时候全卖光了。这次真的是运气好啊。”我说。

“回去以后,大家一起吃吧。”阳子转过脸来笑着说,戴着圆圆眼镜的面庞是那么温柔优雅。

“对了,在被鸫抢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想吃那个苹果派。那家伙最喜欢苹果派了。”我拼命为自己争取着,想想真是没出息。

“那,这个盒子里除了苹果派没有别的蛋糕,我尽量不让她看见。”阳子又笑着说。

不管是谁,不管多么任性,在聪明的阳子面前,总是能像水渗进沙地一样,被她静静地容纳下来。或许正是环境造就了她这种乐观和冷静吧。

鸫的性格却有些怪,算了,暂且不提了。我知道在学校还有几位女生和阳子一样是“开旅馆”家庭出身的。我发现,不管这些女生是什么类型的人,她们好像都有一个共同点(也许这只是给人的一种感觉),那就是她们都懂得用一种淡淡的方式去处理人际关系。也许是因为她们从小目睹了太多的人来到自己“家”,在这里短暂地住上几天后又各奔东西的缘故吧。在这种迎来送往中,她们已经看惯了各种别离,所以学会了怎样隐藏自己的情绪,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虽然不是“开旅馆”家庭出身,但是也和这些孩子差不多。我觉得自己身上好像也有类似的东西,很会让自己从那种悲凉的情绪中逃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