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第2/3页)

天空还微微有些亮,暮色中闪亮的街灯显得鲜明耀眼。鸫依然是被小小拽着走。

“今天累了,我们只走到海滩的入口那里吧。”鸫对我说。

“你每天都出来散步吗?”我吃惊地问。鸫的身体好像没有那么好啊。

“都怨你,给这个家伙养成了散步的习惯。自从你走后,每天早上一到散步时间,这个家伙就会狂叫不止。我本来睡觉就轻,天天被它吵醒。后来,让它也妥协妥协,我们就把早上散步的时间改在了晚上,我和阳子轮换着带它出来。”

“哎呀,那真是对不起。”

“不过,被小小拖着这样走走,我的身体倒好像也一天天好起来。这是好事。”鸫侧着小小的脸颊笑着说。

从一出生,鸫的身体就这里那里地病痛不断。她很少跟别人说自己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即使是开玩笑时也从未听她说过。难受的时候,总是自己独自发一通脾气,或者甩出一通刻薄的话后走人,然后一个人躺到床上。但是,鸫从来没有放弃过。

她的这种态度有时让人觉得很爽快,有时也让人气得要死。

夜色渐浓的街道上,依然热气熏人,青黛色的天空下、朦朦胧胧依稀可辨的白色沙滩上,孩子们这里那里地在放烟火。走过碎石小路、过了桥就是海滩,我们登上直伸到海湾里的大堤上,鸫放开小小,小小立刻撒着欢向海滩方向跑走了,我和鸫坐在防波大堤的水泥桩上,靠在一个角落里,喝着冰镇的罐装饮料。

清爽的海风拂面而来。远处淡淡的云彩间,夕阳好像特别恋恋不舍地一闪一闪地探着头,然后又一点一点地被流云推走了。

小小早已跑得无影无踪,正想着它跑哪儿去了时,它好像很担心似的又跑回来了。对着坐在高不可及的水泥桩上的鸫“汪汪”地叫着。鸫笑着,伸手摸摸它的头,拍了拍它的背。

“看来你和小小已经相处得水乳交融了哦。”

看到他们俩亲密的程度比以前又进了一步,我觉得感动而欣慰。鸫没有任何回应。当她沉默的时候,才真的像是一个比我小的表妹。但是,过了一会儿,鸫才恨恨地说:“说什么呢?真差劲!说得好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被花言巧语的男人欺骗成了感情的俘虏,懵懵懂懂结了婚似的。”那表情就像吃东西吃到一条虫子。

“什么?你是指小小和你相处融洽这件事吗?”

心里知道她说的肯定是这件事,但因为还想听听鸫的下文,于是试探着问道。鸫说:“当然了,一想到有人说自己和一只狗相处融洽,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客观地去想,也会觉得特别不舒服。”

“这有什么吗?你呀。这么说,是因为难为情吧?”我笑着说。

“开什么玩笑?你这家伙,真的是一点儿也不了解我。我们在一起相处多少年了。好好动动脑筋!”鸫脸上带着讥讽的表情笑着说。

“我知道的。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罢了。”我说,“但是,我知道你并不是不喜欢小小。”

“嗯,喜欢啊。我当然喜欢小小。”鸫说。

夕阳把天空染成几重颜色,所有的事物都像被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薄暮一样,朦胧地浮现在眼前。在水泥桩形成的坑坑洼洼的阴影处,波浪时不时地涌上来在那里欢跳着。天空中金星就像是一个小电灯泡似的,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当然,令人讨厌的家伙,自有他们自己的哲学。但是,我却觉得,”鸫继续说,“那种只会把心许给狗的令人讨厌的家伙,未免也太单纯了。”

“令人讨厌的家伙?”我笑了。

好久不见的鸫,就好像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痛快地说了出来。这样的话题,只属于我和鸫两个人。自从上次“妖怪信箱事件”以来,我成了鸫的知心好友,只要是鸫想说的事情,即使那件事不符合我的生活态度,她也经常愿意跟我说,我也能理解。

“比如说,有一天地球上闹起饥荒了。”

“饥荒?你的话题转变得太快了,我的脑子都跟不上了。”

“讨厌,闭上嘴听着!如果真到了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我希望自己能成为可以满不在乎地把小小杀了吃掉的那种人。可能有这种人:杀了狗之后偷偷哭一场,替大家感谢它,然后心怀愧疚地给它修一座坟墓,对着坟墓里的狗道歉,并从它的骨灰里拣出一块骨头来做个项坠一直戴在身上。我绝不想做那种虚伪的家伙!如果能够,我倒是想做这种人:做了就做了,事后绝不后悔,也绝不会有良心的谴责。吃完后还能平静地笑着说:‘小小真的很好吃。’当然,说到底这只是打个比方而已。”

鸫纤细的手臂抱着双腿,头歪着架在双腿中间沉醉的样子,和她嘴里冒出来的语言之间反差实在是太大。我看着她,不知怎么就好像是看着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觉得特别不可思议。

“这种人,与其说是令人讨厌的家伙,不如说是变态的家伙。”我说。

“对,就是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和周围的人永远都格格不入,自己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而且控制不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目的地在哪儿。即使是这样也能被认可就好了。”

鸫注视着夜幕下的大海,语调爽快地说。

自恋吗?好像不是。归类于美学?好像也有些不同。在鸫的内心里有一面打磨精致的镜子,除了反映在那里面的东西,鸫都不去相信,甚至想都不愿去想。

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但是,即使是这样,我,还有小小,大概她身边的人们也都一样吧,大家都喜欢鸫,不由得会被她迷住。即使不知道她会怎样捉弄自己,即使她乱发脾气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作为小小,甚至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被她杀了吃掉。

在鸫的思想和语言的背后,在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肯定有一束光支撑着她这脆弱的生命和不羁的性格,那是一束强烈得有些悲伤的光,在一个连她本人也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就像一个永动机一样永远闪烁着。

“天一黑下来,就感觉有些冷了。回去吧。”说着,鸫站了起来。

“鸫,真不像话啊。都能看到你的内裤了。”

“不就是个内裤嘛,别那么斤斤计较啦。”

“那你也太不计较了吧。”

“哎呀,无所谓啦。”

鸫笑了,然后大声喊着:“小小!”小小从长长的大堤上一溜烟地飞跑过来,好像有很多事要向我和鸫汇报似的,“汪汪”地叫着,撒着欢。

“哦,哦,好,好,知道啦。”鸫对着小小说。

我们开始往回走,小小一会儿超过我们跑到前面,一会儿又停下来等我们。突然,它好像警觉到了什么似的抬起头,飞快地向前跑去。怎么了?我们正在纳闷的时候,小小已经从大堤的另一边儿跑下去了,只听到它叫的声音与平时有些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