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缘故(第2/3页)

我知道。那天晚上,鸫在海滩上捡了些白色的鹅卵石,至今它们仍被放在书柜里。我不知道鸫在那天晚上心境是怎样的,我也不知道那些白色鹅卵石究竟寄托了她内心里怎样的情感,也许她只是一时高兴随便捡回来玩的。但是,每当我快要忘记鸫这个“鲜活的生命”时,我就会想起那些鹅卵石、那个夜晚,那个光着脚跑到外面、那个不走一夜就受不了的小小的鸫。还有很多很多,让我一想起来就不由得忧伤,不由得冷静。

当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无意中瞥见闹钟,已经快两点了。在这样一个难眠的夜晚,脑子里胡思乱想的事总是有点儿怪怪的。思绪在黑暗中徘徊着,结论像泡沫一样一圈一圈地浮上来。我记得,我好像就是在那个夜晚突然长大的,突然有了离开这片生活的土地,去东京上大学的想法。特别不可思议,黑暗中张开自己的手,感觉就好像是别人的一样。

正在这时,拉门突然开了。

“起床了!喂!”鸫大声喊。我吓了一跳,心“砰砰”跳着,等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我这才终于能开口问:“什么事?”

鸫毫不客气地走进我的房间,在我的枕边蹲下来,说:“睡不着。”

鸫就住在我房间的隔壁,值得庆幸的是,至今为止还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慢慢腾腾地爬了起来。

“是吗?那可不怨我。”我不高兴地说。

“唉,别这么说呀,就把这当成是一种缘分吧,我们一起玩点儿什么吧。”鸫笑着说。

鸫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对人低眉顺眼。我一下子又想起了从前:当我正睡着觉时被她拍醒,本来正睡得好好的我,却被她踩疼了手或脚;她自己懒得背辞典去学校,说是太沉了,却趁我上体育课不在教室时,偷偷地把我的辞典拿走……等等等等。那些不讲理的样子突然像闪回的画面一样让我吃了一惊。是啊,我竟然都忘了,我和鸫的关系并不完全都是有趣的呀。

“我好困。”我说。有点儿想象过去那样试着反抗一下。但是,鸫不是一个能够听得进别人话的女孩。

“哎,哎。今天可是有点儿像啊。”鸫的眼睛里闪着光说道。

“像什么?”

“喏,就是那天我们三个像傻瓜一样去隔壁渔村的那个晚上,不正是现在这个时间嘛,又到了夜晚难以入眠的季节了。不过阳子倒是在呼呼大睡,这个家伙本来感觉就比较迟钝。”

“我也正要睡着啊。”

“谁让你住在我隔壁了。”

“可是……唉。”

我装着长叹了一口气,其实心情还是挺好的。真是不可思议,好像是心灵感应似的,穿过黑色的夜,鸫和我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夜晚有时会跟你玩这种小小的计谋,让它们在黑暗中,通过空气缓缓地传递,在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聚集在一起,然后像星星一样“噗通”一下突然坠落到身边,把人唤醒,这时两个人正做着同样的梦。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同一个晚上,而且那种氛围也只限于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曾经发生过的一切甚至会变得不确定起来,一切都被白昼的光晕晃得模糊不清。那样的夜晚总是显得特别漫长,无边无际,就像宝石一样闪着光。

“我们去散步怎么样?”我说。

“多没劲啊……”鸫说。

“那,你说干吗?”

“这类事都得我一个一个考虑吗?”

“那你想好后再来吵醒我,好不好?”

“……那,要不从你冰箱里拿些饮料,咱们到阳台上去待会儿,怎么样,那样的话我还能凑合。”鸫说。

于是,我站起来,朝冰箱走去。因为是客房,冰箱里准备了很多饮料。我给自己拿了罐啤酒,扔给鸫一罐橙汁。对于含酒精类的饮料,鸫是一点儿也不能喝,一喝就吐,所以谁也不让她喝这类东西。

我们还像以前一样,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悄悄地打开门来到阳台。白天,阳台上好像电视里的洗衣粉广告一样晒满一排排的毛巾,晚上却空空的只剩下一排排晒衣竿。从那些粗粗的晒衣竿之间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因为阳台是朝着山那一边的,这时浓重的绿色山影近在眼前。

我喝着啤酒,冰凉的感觉一下子沁入心底,就像是夜一层层加重时的那种冰凉。

鸫也喝着饮料。

“晚上在外面喝的饮料,为什么这么好喝啊。”鸫好像自言自语似的说。

“你永远都不会忽略这样的细节。”我说。

“没有啊。”也不问问我这话的意思,鸫就否定了。

其实我指的并不是情绪的东西,而是感受性的问题吧。

鸫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说:“虽然我就像那个焦急地等待着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来的家伙,但是我却知道那种美感,你是指这些吧。”

我有些吃惊,说:“鸫,你怎么最近越来越能像个人儿似的说话了?”

“是不是因为死期将近了啊?”鸫笑了。

不是,是因为这个夜晚的缘故。

在这空气清澈的深夜,人们容易把心底里的话说出来。不由自主地会敞开心扉,对着身边的人,就像是对着遥远闪亮的星星诉说一样。在我脑海里,有个《夏之夜》的储存夹,那里储存着数枚类似今晚这样的底片。在紧挨着那枚我们三个人一起走夜路的底片的旁边,我把今晚也一起深深地珍藏了。一想这辈子只要活着就还能感受到这样的夜晚,就会对未来充满希望。如此美丽的夜晚!风夹带着山的气息、海的气息,无声无色地飘荡在小镇上,那么甜美。也许今夜不会再来,但一想到,也许会在某一个夏天,又能遇到和今夜一样美丽的夜晚。内心里就觉得特别满足。

鸫喝完饮料,“嗵”地一声站起来。走到栏杆扶手处,俯看着街道说:“一个人也没有”。

“哎,那个建筑物是什么啊?”我问。

我注意到,在山脚下,有一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的建筑物,少许钢筋还裸露在外面。它在夜幕中的小镇上非常醒目。

“哪个?哦,那个呀,是宾馆呀。”鸫把头转过来看着这边说。

“那么大啊,是新修建的吗?”

“嗯,我们家的旅馆关张,和那个大家伙也不无关系。家嘛,住在哪里都没关系,说到底还是没了生意后的生活问题。当然,爸爸从此可以下决心做自己一直都想做的事,也不错。虽然,也许有一天,因为山区度假屋经营不善,一家四口饿死了,变成白骨,想来觉得挺悲惨的。甚至可能一家四口在山里活不下去了,只好一起自杀。”

“别担心,我每年都会去看你的。将来结婚的时候,结婚典礼也在那里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