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影(第2/3页)

“不对。”鸫一脸严肃地说。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幽暗。

“你应该知道的,其实人的生和死并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已经没劲活了,一点儿也没有了。”

“鸫?”我说。

“至今为止,这样的感觉真的从来没有过。”鸫说,声音轻细。

“过去不管什么时候,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论对什么都不关心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身体里溜走了。以前,关于死啊什么的,从来没有想过。但是,现在觉得很害怕,我也想让自己努力活下去,可是不知怎么,除了烦,一点气力也没有。总觉得,如果就这样下去,身体不能恢复的话,肯定是死。现在,在我身体里,激情之类的东西早就没了。这样的事还从来没有过,甚至连憎恨也没有了,自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整天睡在病床上的小女孩。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一个人看着树叶一片片坠落,从心底里感到恐惧的那种感觉了。然后,周围的人开始把逐渐衰弱的我当做茶余饭后的闲聊资本,最后渐渐把我忘记。一想到这些,我都要发疯了。”

“可是……”我不知说什么好。鸫说话的口气非常认真,这让我感到惊讶。因为,鸫过去好像从来没有被这种恐惧绝望之感纠结过,她的傲慢也让我张口结舌。她是担心搬家后失恋呢?还是阳子说她的话触动了她呢?的确,正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以前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烧烧得有多高,鸫的身上都依然会散发出强大的能量,而现在那种能量好像消失不见了。

“能说这么多,证明你没事。”我冲着不安地看着天空的鸫说。

“如果是那样就好了。”鸫看着我说。那双从小到大不知被我窥视了几千回几万回的、水晶珠一样清澈晶莹的眼睛里,没有丝毫虚假的影子,有的只是从未改变过的深邃目光。

“本来就是嘛。”我说。

令我感到震惊的是,我们一般人都少不了的烦恼,鸫现在却是第一次体会到。我想,如果没有了精气神的支撑,鸫说不定真的会死呢。但我不想让鸫察觉到我的心思。于是,我站起来说:“那,我走了。”

“什么?你说什么?简直难以置信!”鸫大声喊着。

我想像男孩们那样潇洒地告别,于是我快步向门口走去。只是在跨出门的那一刻回头说了声:“再见。”然后转身就走。“混蛋!讨厌的家伙!亏你做得出来!说不定这是永别啊!难道学校比我还重要吗?冷血!无情的家伙!所以没有男孩儿喜欢你!”等等等等。就像背景音乐一样一直伴随我来到走廊。

走出医院,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微带凉意的晚风中,能感觉到有一股潮汐的味道。在这个半岛上的小镇,好像四周都被海水包覆起来了似的。走在夜晚的小路上,有些想哭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阳光如盛夏时那样灿烂耀眼,又是一个大晴天。但是,那过于透明的光线,依然让人感觉到了一些秋意。

政子小姨给我做的早餐,那整个餐桌酿造出来的氛围,包括餐桌上每天必有的海鲜—是小姨一大早从早市上买回来的。这一切都让我那么难舍难忘。我们一边吃一边说笑着。

“这个鸫啊,真是没办法,玛丽亚走,她也不能去送你了。”

政子小姨爽朗地笑着,说这些话时的语气,就像平时说“阳子,要加饭吗?”一样。于是,在晨光中,我又一次告诉自己:鸫真的没事。接着,政子小姨又说:“帮我把这些带给姐姐。”

说着,把一些海带酱和一捆捆腌制的咸菜装了满满一保鲜盒,然后用白布手巾包好,紧紧地打了一个结。一想到政子小姨做这些时那双灵巧的手,就禁不住让我深深怀恋。

我出门的时候,小姨和姨父两个人站在门口送我。阳子说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所以去取来了自行车。我跟小小告别后,对着小姨和姨父说:“谢谢你们对我的照顾。”

“以后也来山上的度假屋吧。”姨父笑着说。

小姨说:“这个夏天过得真开心啊。”

在明晃晃的阳光中走出山本屋旅馆时,觉得不过是一件那么平常简单的事,就好像我们平时出门去买可乐一样。一旦再回过头来看时,已经走出很远了。那回头一瞥,正好看到小姨夫妇俩转身进屋的背影。

我和阳子并肩走着。

阳光从正面照射过来,令人不由得眯缝起眼睛,身材矮小的阳子走在我身边,秀发随着步幅在肩上飘来飘去。这一切都像电影中的画面一样,深深地触动着我的心。通往公共汽车站的小路两旁,一家家古老的旅馆,随处可见的牵牛花,花色已经开始枯萎。我的记忆就这样被封存在海边小镇这个特有的干爽的日子里了。

我们坐在公共汽车站售票处前的水泥台阶上吃冰棍儿。

和阳子我们俩在夏天里吃过的冰棍儿,几乎数也数不过来。从开始懂事起就经常一起拿着大人给的零钱去买冰棍儿,鸫总是毫不客气地从阳子手中抢走冰棍儿,然后一口吃光。气得阳子只会哭。

一阵感伤尖锐地刺痛我的心。就好像阳光刺得人眼前发黑,让人觉得这些人们、这个镇子,乃至整个世界仿佛全都消失了一样。

阳子用手在眼前遮挡住阳光,抬起头看着天说:“这大概是今年吃的最后一支冰棍儿了吧。”

“不可能,肯定还有机会再吃的。”我笑着说。

“不知怎么,人好像一下子泄了气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个月就要搬家的缘故……”阳子说,“总觉得那不是真的,肯定只有到了走的那天,才会接受吧……”

阳子微笑着看着我,神情沉静。仿佛下了决心今天绝对不哭似的。

“表姐妹一辈子都是表姐妹啊。”我说。

“就是嘛,姐妹也一辈子都是姐妹。”阳子咯咯地笑了。

“鸫,最近有点儿奇怪。不知是不想搬家呢?还是前一段时间挖那个陷阱把体力精力都用尽了的缘故呢?”我说,一半是试探的语气。

“……嗯……怎么说呢。没错,最近的确是有些不一样。好像是对什么事情想不通似的。虽然在恭一面前依然和从前一样,可是,我不是去医院看她吗?有一回敲了门没有听到应声,可当我悄悄地打开门时,鸫一副被吓了一跳的样子,正慌慌张张地往被子里藏什么东西。我问她干吗呢,让她好好休息。但是当我出去打开水的时候,她又拿出来写起来。”

“写东西?”我感到吃惊。

“是啊,好像是在写什么。如果再那样玩命的话,就怕是能治好的病也治不好了。……简直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