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夜船(第3/13页)

当时,在跟他分手之后,诗织立即就寄住到了我的屋里。她父母定期给她寄来生活费,她也是一个喜欢像样的生活的女孩子,可不知为什么,她总不愿意固定住在某个地方,每次搬家立刻就会把书和礼物什么的都丢弃。她说,她讨厌东西越来越多。她从他那里拿了枕头和毛巾被,提着一只箱子就搬过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怕独居的人,可不知为什么,总是不断地寄居在朋友的家里,好像这是她的爱好似的。

“怎么会分手的呢?”我问过她。

“嗯,是呀。不过,你想,是我借住在他那里吧。我要是不搬出来的话,这事就没个结果。”诗织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你喜欢他什么?”我问道。

“他说话的腔调挺温柔的吧。”说着,诗织的脸上现出了有点怀恋的微笑。“但是,生活在一起的话,就明白了他并不总是那么温柔和蔼,心里挺不是滋味。和寺子你住在一起,要开心多了。你永远是那么的温柔亲切。”

说着,诗织又是嫣然一笑。白白的脸颊,浅浅的双眸,那笑脸宛如水果软糖一样可爱。那时我们俩还在上大学,作息时间差不多,两人老是在一起,可我们从未吵过架。不知不觉地,诗织就完全与我的房间连成一体了,就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似的,自然地存在了那里。

也许,从原本的性情上来说,我喜欢女孩要远胜于男性。跟诗织在一起的时候,我有时会由衷地这样想。这并没有同性恋的意思。她就是这样一个好女孩,跟她在一起感到很开心的。她长得白白胖胖,眼睛小小的,胸部挺大的。她绝对谈不上是个美女,再加上她的那些大大方方的言谈举止,倒使人有一种“妈妈”的感觉,完全不像那种使男人怦然心动的性感女子。她只是个话语不多、文静腼腆的女孩。想起她,首先在我眼前浮现出来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荡漾在她周边的充满柔情的音容笑貌。她还在人世的时候,有时我无意中瞥见她脸上淡淡的微笑和眼角上深深的鱼尾纹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将脸埋在她那硕大的胸脯里痛哭一场,敞开心扉对她诉说心头的一切:不快的经历、谎言、今后的人生、倦怠、忍受、黑夜中发生的事、心头的忧虑,一切的一切。我还会回忆起父亲、母亲,故乡的明月和吹拂过田野的风的颜色。

诗织就是这样一种类型的女孩。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刻,但跟那个昔日同学的邂逅却使我的头脑陷入了一片混乱。在这差不多令人眩晕的烈日底下,我一个人回到了房间。下午,我的房间阳光充足。在明晃晃的阳光中,我将晾晒在外面的衣物收了进来,脑子里一片空白。贴在脸颊上的白色床单散发出洗涤过的布质的清香。

不知怎的,人感到一阵发困,如淋浴一般的阳光倾泻在我的背部。我在折叠着衣物,全身正对着空调里吹出来的冷风,不觉有点迷迷糊糊起来。在这样的状态下进入午睡感觉很舒服。似乎能做一个金色的美梦。我脱掉裙子,滑进了被窝。最近连梦也没有。眼前立即一片漆黑。

蓦地有个电话铃声搅入了睡梦中,我醒了过来。我听出是他打来的电话,起身看了看钟,发现才睡了不到十分钟。别人的电话我会一点感觉也没有,照睡不误,假如这种情形也称得上是ESP(超感知觉),那我也算是个了不起的有特异功能的人了。

“寺子?”我拿起话筒后听见他问道。

“是,是我。”

“在睡觉吧。”

他说话的语调好像挺开心的。这声音在我听来也总是那么令人愉快,不觉独自笑了起来。

“正想要起来呢。”

“瞎说吧。我说,今天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好啊。”

“那么七点半在老地方吧。”

“好。”

我挂了电话,房间里依然充满了阳光,一片静寂。事物都在地上清晰地落下了深深的投影,时间被截断了。我呆呆地望了一会儿,依然提不起精神,就又躺到了床上。这次在入睡前稍稍想了想诗织。

诗织最后的一个男朋友,也就是我刚才遇见的那个男孩,他问我诗织是死于“工作”吗,我当时嘴上虽然答说不知道,心里却在想,恐怕这说法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诗织已完全被那个工作所黏住,沉浸在了里面。甚至最后离开了我这个房间。的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许这项工作就是她的天职,只有她能胜任这份工作。听说,她经朋友的介绍,在一个风月场所兼做一份零工,经那里的一个客人的引荐和劝诱,进入了一个秘密俱乐部式的,不,是一个不同一般的类似卖淫的组织。她所做的,只是陪睡在客人身边而已。我初闻此事时,也大吃一惊。

在老板分配给她的公寓的下面一层,有一个工作间,屋内有一张我上面提到过的巨大的双人床。我也曾见到过一次。那儿与其说是像宾馆的客房,倒不如说像是在国外。那是以前在电影中见过的、真正的卧房。诗织就在那儿,每周有好几次与客人共眠到天明。

“啊?不发生性关系?”

我问。诗织对工作越来越投入,那天晚上她终于向我挑明说她要搬离我的住处,住到设有工作间的公寓里去。

“别这么说嘛。就是有这样的人到这样的地方去嘛。”她脸笑得圆圆的。“各色各样的工作都有……就是一种需求和供给的关系,对吧。”她说要走,我也留不住她。而且,我心里明白,不知为什么,诗织已经迷上了这项奇怪的工作。我对她说:“这下我要孤单了。”

“我自己的房间是一般的普通房间,你来玩吧。”

诗织说。她还没有开始打包,所以我还不太能够理解几乎与房间融为一体的她为何要离开这里。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地板上,漫不经心地望着音乐录影带,评论说曲子倒挺好、样子不好看之类,到很晚都没睡。和诗织在一起,我总觉得时间都奇妙地扭曲在空中。这是由于长得非常面善的她的一双小眼睛,总是像蓝色的月亮一样显得暗淡而朦朦胧胧。

她睡在铺着被褥的地板上,与我的床并排。熄了灯,月光下,她雪白的胳膊清晰可见。关了灯之后的闲聊,对我们俩来说就更是无边无际了。我们常有这样的夜半长谈。那天晚上,诗织特别跟我聊了许多工作上的事。黑暗中,诗织柔声细气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乐器在演奏似的在空气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