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佩尔杜和马克斯很晚才起来吃早餐,迎接他们的除了34度的高温,还有萨米送上的惊喜。她刚刚陪库尼奥出门购物,为大家买了带预付费充值卡的手机。

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推给佩尔杜,他充满怀疑地研究着放在牛角面包和咖啡杯之间的手机,他需要戴老花镜才能看清数字。

“这东西已经问世20年了,你可以信赖它。”马克斯取笑他。

“我帮你存好了我们的号码。”萨米告诉佩尔杜,“我希望你打电话给我们,哪怕报个平安,或是问问该怎么做水煮蛋,或是当你觉得无聊,想跳出窗外,再次感受真实。”

萨米的诚挚令佩尔杜很感动。“谢谢。”他笨拙地说。

她坦诚无畏的性情让他折服,这就是人们如此喜爱友谊的原因吗?娇小的萨米几乎消失在他的拥抱中。

“我,嗯……也想送你一样东西。”佩尔杜回过神来,羞怯地将驳船钥匙推到库尼奥的面前。

“我所尊敬的、世界上最差劲的骗子和意大利西部最棒的厨师,从现在起,我不能再和我的船一起旅行了。因此,我要把‘露露’和这串钥匙一起交到你的手中。请永远为猫咪和寻找故事的作家保留一方自由的角落。你接受吗?你不一定非要接受,但如果你愿意接受,知道你会照顾我的船,我会很开心。就当是永远借给你吧,所以……”

“不!这是你的工作,你的办公室,你的灵魂诊疗室,你的避风港,你的家园。你就是书船,你这愚蠢的书呆子。你怎么能随随便便地把东西送给陌生人,尽管对方是多么乐意收下!”萨米大喊。

大家都迷惑不解地望着萨曼莎。

“对不起,”她喃喃说道,“我……哎……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嘴里就是怎么说的。我是说这样不行。一部手机交换一艘书船?绝不可能!太让人难受了!”她忍不住“咯”地笑了一声。

“这么不会说谎看来真是种天赋。”马克斯说,“对了,我主动声明一下:我不需要一艘船,但如果你开车送我一程,我会很感激,让。”

库尼奥的眼里含着泪。

“哎呀,哎呀,”他不知如何表达,“哎呀,船长。哎呀,这一切,我是……不行……都不行。”

他们反复讨论这件事的利弊。库尼奥和萨米越是犹豫,佩尔杜越是努力争辩。马克斯没有发表意见,只是问了一句:“他们是管这叫切腹自杀还是什么?”

佩尔杜没理他,他觉得必须这么做,但也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去说服库尼奥和萨米。

意大利人显然为之动容,最后郑重其事地说:“好,船长,我们会照看你的船,直到你想要回它。想什么时候要回去都可以,后天也好,1年后也好,或是30年后也好。这里永远欢迎猫咪和作家。”

他们三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算是最终约定。萨米终于放开了佩尔杜,怜爱地凝视着他。

“我最喜爱的读者,”她微笑着说,“我做梦也想不出比你更棒的读者。”

他俩把行李装进马克斯的旅行袋和几个大购物袋里,然后上了岸。除去衣物,佩尔杜只带了《微妙情绪百科全书》的头几页草稿。

库尼奥发动引擎,娴熟地将“露露”驶入河中,佩尔杜却对此毫无感觉。他听得到也看得见身边的马克斯,但马克斯仿佛也跟着书船漂流而去。马克斯挥舞双臂,用意大利语和法语高喊“再见”;佩尔杜则相反,全然没有举手之力。

他目送书船远去,消失在河流转弯处。船已远去,他还久久凝望,等待麻木消失知觉恢复。当他终于可以转过身时,发现马克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等他。

“咱们走吧。”佩尔杜说,声音粗粝沙哑。

五个星期以来,他们头一次在阿维尼翁的银行提取现金,只是需要打上几十个电话,把签名传真过去做对比,还要仔细检查护照。接着他们在火车站租了一辆奶白色小汽车,前往吕贝龙。

他们选择了阿维尼翁东南方向的一条小路,到博尼约只有50公里路。马克斯摇下车窗,全神贯注地看着窗外。两侧是太阳花田,还有浓郁苍翠、如地毯般的葡萄园,以及成排的薫衣草丛,在大地上装点出五颜六色的马赛克图案。黄色、墨绿、紫色,与飘浮着松软白云的湛蓝天空交相辉映。

远处的地平线上,可以分辨出大吕贝龙山与小吕贝龙山的轮廓——前者呈长桌状,层峦叠嶂,后者则是右侧的一把高脚凳,与之相配。

艳阳高照,烈日暴晒着大地和皮肤,灼热的光芒朝着田野与小镇倾泻而下。

“我们需要草帽。”马克斯懒洋洋地呻吟,“还有亚麻裤。”

“我们需要止汗露和防晒乳。”佩尔杜厉声回答。

马克斯显然如鱼得水,他迅速融入环境,如同找到正确位置的拼图块。佩尔杜则相反,眼前的每一样事物对他而言仿佛遥远而陌生。他依然麻木无感。

村落如皇冠般盘踞在翠绿的山丘之巅,米黄色砂岩和浅色屋瓦抵御着热气。大鸟在高空盘旋,田间蜿蜒的小路上渺无人迹。

曼侬曾经看到过这些山峰、丘陵和缤纷的田野,感受过这里温和的空气,熟悉这些亭亭如盖、有鸣蝉栖伏的百年老树。蝉声不绝于耳,在佩尔杜听来,它们像是在说:“什么?什么?什么?”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在这里找什么?你在这里感受到什么?

什么都没有。

佩尔杜对这片乡土无动于衷。

经过布满咖喱色岩石的梅内尔布,他们即将抵达卡拉翁河谷以及遍布葡萄园和农庄的博尼约。

“博尼约是大吕贝龙山和小吕贝龙山之间的高地,像一个五层蛋糕。”曼侬曾经这样向佩尔杜描述,“最高处栖居着老教堂、百年雪松和吕贝龙景色最美的墓园。酿酒师、果农及度假屋在最下面一层。中间三层是房舍和餐馆。陡峭的山路和石阶将它们连接起来,所以村子里的每个女孩都有一双健美的小腿。”她向佩尔杜展示自己的小腿,他亲吻着它们。

“这一带真美。”马克斯说。

他们在泥路上颠簸而行,绕过向日葵田,穿过一片葡萄园——接着不得不承认自己迷路了。佩尔杜把车停在路边。

“圣让小旅馆应该就在这附近。”马克斯盯着地图喃喃自语。

啾啾蝉鸣如今听起来更像是在说“嘿嘿嘿嘿”。除了蝉鸣,四野宁谧,冷却的引擎发出轻柔的嗒嗒声,搅乱深幽的乡间宁静。

接着,一阵突突嗒嗒的震动声响起,一辆拖拉机迅速闯入视野,从一座葡萄园间突然冒了出来。他们从未见过这种拖拉机:车身狭窄,轮胎细高,可以让它在成排的葡萄架之间从容奔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