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第三天，干冷的北风停息，毫无预警。它一向是那样离开的。风鼓动窗帘，把散落的塑料袋吹成新的图案，吹得狗吠叫，吹得人流泪。

现在风停了，带走了尘埃、衰微的暑气和疲惫，乡野也驱逐了其中的游客，他们太迫切、太狂热，太急于侵略当地小镇。吕贝龙回归了惯常的节奏，一种完全由自然循环决定的节奏。开花，播种，交配，等待，保持耐心，收割，在对的时间做对的事，没有丝毫迟疑。

天气转暖，是秋天柔和宜人的暖意。一想到晚间的梅雨和清晨的凉意，就让人心生欢喜。在炎炎夏日，雨水和凉意少得可怜，让大地干渴不已。

让·佩尔杜沿着陡峭险峻、辙痕遍地的砂岩小路往上爬，爬得越高，周遭越宁静。他攀爬绵延的山岭，博尼约教堂坐落于此，蟋蟀、蝉、微弱的风之挽歌是他唯一的同伴。他带着曼侬的日记，还有一瓶卢克酿的酒，酒已打开，但用瓶塞稍加塞住。

攀爬陡峭不平的小径需要他这样的步态：如忏悔者般弓着背，迈着小步。酸痛悄悄爬上他的小腿，一路爬上大腿、后背和脑袋。教堂的台阶有点类似石梯，经过教堂和松木林，他到达山顶。

景色令他目眩神驰。脚下的风景绵延不绝，直至远方。天色明亮，北风吹走天空的颜色，地平线几乎是白的，佩尔杜猜测那里就是阿维尼翁。他看到像骰子一样散布在绿色、红色、黄色田野上的沙色房屋，如同一幅古老的油画；成熟多汁的葡萄，一架接着一架，如士兵般排成长列；一望无际，色泽浅淡的方形薰衣草花田，绿色、褐色、橘黄色的农田，绿树摇曳其间。乡野如此动人，景色如斯壮丽。任何有灵魂的人都会被它征服。

这个受难之地，有厚厚的围墙，坚固的坟墓，石头十字架，仿佛是通往天堂的最低一级。上帝必定悄然端坐于此，从灿烂的峰顶向下眺望，只有他与死者被赋予权利，享受如此庄严迷人的全景。

让低头弓身，心脏剧烈跳动，他走过粗糙的沙砾，行至铁门。

被栅栏围住的墓园又窄又长，上面有两座平台，上下平台上各有两排大理石墓碑。历经风吹雨淋的赭石色神龛和灰黑交杂的大理石墓碑屹立在两座平台上，墓碑与门一样高，与床一样宽，大多冠以十字架。大多数是家族墓地，是逝去已久的死者之家，可容纳数百年的哀悼。

修剪过的细长柏木，伫立在墓地之间，并未投下阴影，这里的一切都赤裸着、暴露着，无遮无挡。

佩尔杜仍然喘着气，一步一步地慢慢走过第一排墓碑，读着上面的名字。较大的墓碑上装饰着陶瓷花朵和书本造型的石雕，雕塑光洁平滑，中间镶刻着照片或短诗。有的墓碑则用小雕像装饰，刻画出逝者生前的嗜好：有一个叫布鲁诺的男人，墓碑上饰有一个穿着猎装的小人，身边是一条爱尔兰塞特犬；另外一座墓碑上则有一只手，拿着扑克牌；下一座墓碑上则勾勒着一座岛屿的轮廓——是戈梅拉岛[1]，很明显是死者生前最喜欢的地方。石头墓碑上装饰着照片、卡片和牢牢固定在上面的小玩意。博尼约的生者以自己的方式向逝者传递大量音信。

这些装饰让佩尔杜想起了克莱拉·维丽特，她会在自己的普来耶尔三角钢琴上放置各种小玩意，在她举行阳台音乐会前，佩尔杜必须把它们清走。

佩尔杜忽然意识到他很想念蒙特那得路27号的住户们。是否这么多年来，他其实一直被朋友环绕，却从未真正感激过他们的存在？

在第二行墓碑的中间，在可以俯瞰山谷景色的地方，佩尔杜找到了曼侬。她在她父亲阿诺·莫雷洛身边安息。

至少，她不是孤单一人。

他跪倒在地，脸颊贴着石头，抱住墓碑两侧，似乎想要拥抱石棺。

阳光下，大理石闪烁着光芒，却冰冷无言。

蟋蟀鸣叫。

风声低吟。

佩尔杜等待着感受到什么，感受到她，但他能感觉到的全部只是从背部流下的汗水、耳朵里痛苦跳动的血液、膝盖下尖锐的沙砾。

他再次张开双眼，凝视她的名字——曼侬·博塞特（原姓莫雷洛）；凝视着她的生卒年——生于1967年，卒于1992年；凝视着她镶框的黑白照片。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不在这里。

一阵大风吹乱一株柏树。

她不在这里！

他站起身，迷惘而失落。

“你在哪儿？”他轻声问风。

她的家族小墓园中，瓷花和小猫雕像堆得高高的，还有一件状似摊开的书本的雕塑。有些雕像上镶有照片，有许多佩尔杜不曾见过的曼侬的照片。

她的结婚照，下面写着：“深爱无悔，卢克。”

另一张是抱着猫的曼侬，写着：“通往露台的门永远敞开，妈妈。”

第三张：“我来了，因为你走了，维多利亚。”

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摩着状似摊开书本的雕塑，阅读上面的碑文。“不要在意死亡，我们对彼此的意义永远不变。”

他又读了一遍，这次读出了声音。这是他们在毕武村说过的话，那时他们在漆黑的山峦间搜寻星星。

他抚摩坟墓。

但是她不在这里。

曼侬不在这里，她并未困于棺石，被泥土和凄凉的孤寂包围。她没有一刻留在那具被遗弃的身躯里。

“你在哪里？”他再一次问道。

他走到石头矮墙边，看着身下广阔丰饶的卡拉翁河谷。一切都如此渺小。他仿佛是只盘旋的秃鹰。他用力嗅着空气，吸入其中的每一个分子，又呼出来。他感觉到温暖，听见风在阿特拉斯雪松间嬉戏。他甚至能分辨出曼侬的葡萄园。

一棵柏木旁，靠近浇水管处，有一段宽阔的台阶通往上层露台。佩尔杜在那儿坐下，拔出“曼侬15世”的瓶塞，在带来的酒杯里倒了些酒。他试饮一口，闻着葡萄酒的香气，那是令人愉悦的酒香。“曼侬”有蜂蜜和清淡水果的味道，是一款充满活力、口感丰富的酒，一款洋溢着爱的酒。

干得漂亮，卢克。

他把酒杯放在身旁的石阶上，打开曼侬的日记。前几天，当马克斯、凯瑟琳和维多利亚在葡萄园劳作时，他日日夜夜地反复翻阅着这本日记，有些段落他已熟记于心；有些则令他惊异。有些让他伤心，但大部分却让他充满感激。他并不了解对曼侬来说他有多重要。虽然他一直渴望如此，但唯有现在，当他与自己和解，重沐爱河之际，他才知悉真相，并且，抚愈旧伤。

不过现在，他正寻找一篇她在等待他时所写的日记。

“我已经活得够久了，”曼侬在深秋时写道，在一个像今天一样的秋日，“我活过，爱过，拥有过这世上最好的一切，何必为离去而流泪？何必依恋留存于世上的一切？垂死的好处就是不再惧怕死亡，心亦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