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说剑(一)

石子路踩在脚下轧轧作响,扶岚背着戚隐穿越篱笆,头顶是参天大树,叶子扑剌剌翻飞,像藏了许多拍着翅子的鸽子。扶岚回了屋,把人放上床,食指一划,墙上的符咒黯淡了几分,余下一点点温煦的橘光。

这小子听故事听到一半就昏昏欲睡了,扶岚只好背他回来。朦朦的光晕软化了他的眉目,闭着眼,疲惫又安详。扶岚蹲在床边看戚隐,分开将近十三年的时光,凡人记性不好,年幼的记忆尤其难存,明明小时候拉着他的衣襟叫哥哥,还在他怀里流眼泪,现在却一点儿也不记得了。扶岚静静望着他,有些低落。

戚隐好像梦见了什么,微微皱了皱眉,口中很轻很轻地唤了声:“哥哥……”

扶岚一愣。

黑猫跃到戚隐枕边,道:“呆瓜,娃儿梦见你了。”

扶岚将戚隐的发丝撩到耳后,轻轻点头。

嗯,狗崽梦见他的小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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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迟的钟声散入山林,惊起一行白鹤高唳而飞。

戚隐打着呵欠起了床,在院子里洗了脸漱了口,没有脸盆也没有巾栉,只好拿木桶将就一下,虽然这桶也破破烂烂,有一面缺了半片木板。除了他们这儿,其他瓦舍都空了,泥巴路两边静静悄悄,有的师兄忘记关门,依稀能看见里面摆了一地锅碗瓢盆。懵了一会儿才想起他们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刚来,要等过两天才开始跟着大家上课。

一面打呵欠一面下山去菜园吃早饭,扶岚扛着猫走在前头。那死猫懒得很,稍长点儿的路就不愿自己走了,要扶岚扛它。今天左肩扛,明天右肩扛,据这肥猫说是为了不让扶岚长成高低肩。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菜园子,方方正正一个菜圃,种的一溜全是白白嫩嫩的大白菜。分明还没有到季节,却已经长得又白又大,露珠在白玉一样的茎片上滚来滚去,完全可以收获了。

说是膳房,里面空无一人,光有一个灶台并几张油腻腻的方桌,看来是得自己动手做菜。扶岚系上襻膊,拔出一颗大白菜抱向灶台,打水淘米,洗菜切菜,倒没戚隐什么事儿了。戚隐坐在条凳上,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被伺候。不用下厨,只要张嘴等饭吃,竟然觉得有点儿不习惯。

昨天晚上扶岚说的那些往事,戚隐自己是一个都不记得。他那时候太小了,他连他娘都不记得了,更别说这两个妖怪。

自从到了小姨家,他就没再回过乌江,从前的乡亲压根儿没见过面,没人跟他说过他娘在乌江的时候的事儿,无从印证扶岚说的是真是假。看扶岚神情语气不似作伪,可扶岚回南疆不久他母亲就四处搬家,还投奔小姨,给他戴上琉璃十八子掩盖气息,分明是在躲这两个妖。

他记得小姨说过几嘴他娘的事儿,多半是取笑他娘神神叨叨,说什么每晚睡觉前都要用箱笼桌子堵住大门,请鬼火道士画符贴满墙壁,去哪都领着戚隐,戚隐就是那时候跟着他娘东奔西跑四处做工晒黑的。

“新来的?”门口忽然转进一个人来,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淡青色道袍,头发乱得像蓬草,黝黑脸膛,脸上一条刀疤,从左眉横过鼻梁向右脸蜿蜒,这一斩若是再深一些,他整个脑壳便会碎成两半。

宿在菜园子的,想也知道就是那个戒律长老叶清明师叔。戚隐正要行礼,清明伸手一挡,道:“别朝我行礼。我实话说了吧,前几日无方山刚给我发了封请柬挖我过去讲学,要不是你们掌门在我门口自挂东南枝要死要活,我早拍拍屁股走人了。”他揣着袖子在戚隐对面坐下来,“所以,等你们掌门升天,我立马去无方山。我没兴趣知道你们是谁,你们也别喊我师叔,当我是一路过的就成。”

戚隐:“……”

他说完,转脸又朝扶岚道:“白脸小子,给我也做一份,你就当孝敬老人了。”

扶岚乖乖应了,转身出去又拔了一颗大白菜回来。

叶清明拔了一根草逗黑猫,“你们两个小子,是被骗上来的吧?好好的凡人不做,干嘛想要修道?”

“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斩妖除魔,持剑卫道。”戚隐挠挠头,心虚地眼神发飘。

叶清明笑了一声,道:“免了吧,凤还山之前出师弟子十人,当了江湖骗子坑蒙拐骗的五人,回家经商种地的三人,沦落街头乞讨为生的一人。”

“还有一人呢?”

“在斩妖除魔的时候被妖魔吃了。”

戚隐:“……”

叶清明抓起戚隐的手臂,从肩膀开始揉捏,一溜摸到手指骨。戚隐吓了一大跳,心想这劳什子师叔莫非也是断袖?想要挣出手来,奈何这家伙力气极大,他的手指掐着戚隐的骨头,痛得戚隐龇牙咧嘴。

叶清明摸了半天,摇摇头,道:“根骨平庸,经脉狭窄,就你这样,修道可能要修个百八来年才能小有所成。不过,也得你能熬到那个岁数才行。”

戚隐揉着手臂,郁闷道:“您刚刚是在摸骨?”

叶清明点头。

“平庸就平庸呗,修着玩玩,要是真不行,我就招摇撞骗去。”戚隐淡淡地说着。

本来就没抱多大希望,想着有个屋顶遮风挡雨他就知足了。想来果然是天爷不作美,他那个狗剑仙老爹据说是无方山百年难得一见的剑道天才,五岁熟读经文七岁精通符箓十岁御剑飞天,看来那个狗剑仙的天赋半点儿也没传给他嘛。

叶清明探过脑袋看扶岚的锅,一皱眉,道:“你煮米糊糊干什么?我们这儿又没有小孩儿。”

扶岚把糊糊盛到碗里,道:“有的,小隐。”

“小隐是谁?”

戚隐扶着额举手,“我。”

叶清明一脸稀奇,道:“你这小孩儿真壮嘿!”

吃完早饭要去山顶向师父请安,这叫晨昏定省,每天早晚都得去一趟。戚隐估计其他师兄弟都当耳旁风,毕竟没见谁跑来向清明请安。不过他们刚来,还是守守规矩的好。

他们到的时候那胖子还没醒,在门口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让他们进去。清式依旧端坐在藤椅上,满脸白肉,双颊一点红,像庙里的大肚佛。他照例喝了口茶,从椅背上撅一截藤片剔牙,椅背那块儿地方快让他撅秃了。

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站在他边上伺候,捧巾栉的捧巾栉,端茶碗的端茶碗,长得唇红齿白,像丧仪里的纸糊娃娃。戚隐觉得这三人儿怪怪的,不免多看了几眼。上回来看只有两个,他还以为是双胞胎,没想到是三胞胎。

扶岚和戚隐两人请了安,清式笑呵呵地道:“有心了,有心了。你们那帮师兄弟姐妹快三年没来请过安,”说着叹了口气,“孩子大了不由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