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冬天(第4/5页)

“你为什么要选择我?”他问她。他已经吃完了他的三明治。他面前的盘子空空如也,就去拈玛雅的薯条。

“你说得就好像你一点儿发言权都没有。”她说。

“求你了,”他说,“我都已经老了,我是个倔老头。”

她又吃了两根没有蘸酱的薯条,慢慢地吞下去。好像她已经好几天、好几个星期没有吃饭了。“你才三十四岁。”她说。

他唇左边沾了一点儿番茄酱。

“我爱你。”玛雅说。

“可为什么?”

“我的老天,斯蒂芬。”

她拿起一张餐巾纸给他抹了抹嘴唇,接着给他自己擦。

“我爱你的智慧。”她说。

这个答案在他意料之中。她琢磨着如何换个词来表述,又如何说出更动听的话。

“我爱你的幽默?”

他笑了:“但是我并没那么有趣。”

她笑了笑:“你让我笑了。”

“每个人都这么说。”

她又冲他笑笑,“谁会这么说你。”

他又笑了,他笑的样子可能比任何事情都让她更爱他。他像十岁的孩子那样放声大笑,根本不在乎谁在看他。他舒展着高大的身躯,笑得前仰后合。

她嫁的这个男人,他的开怀大笑,与其整体风格不甚和谐,然而这正是他最有魅力之处。这一切会带给她惊喜,无论是他笑的样子,还是他严肃、安静的样子,抑或他的刻薄,他甚至会自嘲。她很感激他能这样;她对他的情感远不止于感激——这些时刻总让她觉得,还会有更多的惊讶接踵而来。他们两个人都会得到惊喜,他们都能带给彼此惊喜,他们也心甘情愿这样做。

他不愿再等待了。

“我曾经认为……我想我曾经和你一样,如此信任这个世界。我那时想和你一样有把握。”

他又笑了:“现在你变聪明了。”

十年前:

“我的天,玛雅!”

“你要是用名望这个词,我就从车上跳出去。”他们刚参加完斯蒂芬所在院系为教职工举办的聚会,他有意要竞选系主任。

斯蒂芬盯着玛雅,只用一只手扶着方向盘。

“看着路。”她说。

他摆弄着自己的眼镜,又松了松领带。“不过两个小时。这两个小时里,你只需要微笑、点头,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逢场作戏,斯蒂芬?你说真的?”她把脚放到膝盖上,慢慢地把鞋脱掉。

“又不用你咬文嚼字。”

“没错。什么时候开始,你也喜欢逢场作戏了?”

斯蒂芬没说话,玛雅问这个问题前就知道答案了。他一直都喜欢逢场作戏。她把她这侧的窗户摇下来,把手搭在外面的车身上。

玛雅也没干什么呀。就是比预想的多喝了些杜松子酒。有人问她的研究领域,她就没玩完了地说弗吉尼亚·伍尔芙和死亡主题。

她注视着西区高速两边的树木,那些铺满鹅卵石的水泥路,还有远处的水面。她真希望自己在那儿慢跑。她自己一个人,脚一下一下地踏着地,斯蒂芬安全、温顺地待在他们的大床上。她讲话时声音平静了下来:“我是在解释我做的研究。”

他说她那时简直像在劝服人家改宗换教,“你可把大家吓坏了。”

“他们都是学者,斯蒂芬。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坏的。”

“你酩酊大醉,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吓坏了。”

“我没喝醉。”她很少喝酒,又不胜酒力。可能她真是有些醉了。“你更愿意让我谈论孩子们吗?”埃儿十岁,本八岁了。

他又向她扭过头来:“那样很难吗?”

的确是很难。就算她想坐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聊孩子,展示他们的照片,讲他们的故事,孩子们每天都让她震惊,她慢慢对孩子以外的生活失去了掌控,她太害怕这种感觉了。她固执地拒绝成为她母亲那样的女人。

汽车跑进了隧道。尾气的味道让玛雅难受,还有隧道两旁刺眼的灯光。她把她这侧的窗户摇了上去。

聚会上真是很尴尬。她一开始很努力。一个素不相识的男士问她的工作。他有些居高临下的样子,跟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在她身后游移,仿佛是在寻觅一个更好的谈话对象。也许他是被迫和旁边的这个小个子女士交谈的,他既不认识她,也不屑于去了解她。她往往会觉得自己穿得有些别扭,虽是细枝末节,却太扎眼。今天晚上,她穿的这双鞋就是这样,高跟露趾鞋,本来她一直盼着自信地蹬上,可今天穿上却怎么走都不舒服。这鞋太俗艳了,他们刚到上城,她就觉得这鞋不对劲。所以没办法,她只好整个晚上坐在那里,把脚藏在椅子下面,向前靠用胳膊肘支在桌子上,她真希望自己——就像房间里其他女士一样——穿的是平底鞋。

“伍尔芙。”她回答那位男士的问题。简短而不合时宜。但是她也在评判他、考察他——斯蒂芬讨厌她这样做;他问她为什么不能在那儿温婉地微笑或是点头——她不过是感兴趣他如何回应。那个叫托马斯或是汤姆或是托拜厄斯的家伙,会马上想到她指的是谁吗?毕竟看到她的举止、她那裹紧披肩的样子,就知道她指的是那个悲剧性的女性人物,那个选择投水自尽的人[7]。他是斯蒂芬一个同事的丈夫,一个数学哲学家,一脑子的经验论。如果非得逼他说,斯蒂芬会承认他讨厌他那个同事,甚于玛雅对这位同事丈夫的憎恶。他买卖期货。玛雅喜欢这个短语的发音,喜欢这个想法。但当他解释之后,这个短语就变得乏味无趣。这已经是第三杯杜松子酒和酸橙了。

“弗吉尼亚。”她说话时他一直保持沉默。“缺场的在场。”他看她的眼神,就仿佛她在说一种只有她一个人知悉的语言。“死亡,”她说,“我在研究她如何在其作品中融入这个主题,探寻死亡的经历和结果,看死亡如何无处不在、登堂入室、夺去生命、消散,就像刀子一样切割所有东西。”她停下来又抿了一口酒。“当其他所有形式失败的时候,死亡可以成为一种交流方式。”他有些局促不安,用他那胖胖的手指握了握饮料的底托。他晃了晃杯子,向嘴边一送,慢慢地吮吸里面的一块冰。

“我也教课。”她说。

“孩子们能听懂这个吗?他们能弄明白死亡的概念吗?”他脸上肉滚滚的,手中的饮料让人上头,在他眼睛里留下了红斑。

“有的学生可以,”她说,“他们都很聪明,我教的孩子,都棒极了!”她说这话的时候,对此深信不疑,她一想到他们就笑容可掬,“我也教入门课,这个话题人们都很关注,不是吗?”

他点点头:“只是不太实用,啊?这没法帮他们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