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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丽莎出现了,穿着一条得克萨斯风格的迷你裙,一件白色吊带和一双并不相称的银色拖鞋。她肤色黝黑,蓬松的长发披散在肩头。我带着一丝忌妒想,她是为达米安而如此美丽。只为悦己者容和为所有的男人而容,或者不为任何人而容是完全不同的,因为她是他的唯一。虽然最优雅的人往往是为己而容的人。她不高,体型健美,很瘦但是曲线柔美,全身的重心几乎都集中到臀部周围。我经常跟她说我喜欢她的手:纤细却结实有力,虽然我们身高差很多,但她的手几乎跟我的一样大,而她总是很谦虚地回答:“这是一双天生劳作的手。”这倒是真的。这是一双实用主义的手,不同于我喜欢的男人们那种足以杀死雄狮的双手;也不像你,你的手能够撕碎灵魂,向上帝祷告并佩戴古老戒指,虽然我敢肯定她这双手也同样有能力缓解高烧并驱走噩梦。如果没有她,我们这一群人都没有饭吃。即便不开火,索菲亚和我也能以酸奶、烤面包和白酒度日。而孩子们也都是如此健康强壮,以至于有时候我感觉,稍稍一点雨露就已足够滋润他们茁壮成长。

我们在卡罗琳娜和佩普的家里共进晚餐,佩普最好的朋友乌戈也来了,他也在这里度假。又一个可以调情的男人,我漫不经心地想,而艾丽莎和索菲亚正在谈论鞋子。

这时候埃德加上来了,四肢修长而灵活,全都晒成了金色。尼克还是一个鲜嫩嫩的幼崽,埃德加却已经长成了一头鹿。走路懒散而倦怠,几乎是从空气中轻轻飘过。成为少年后的他在我面前走路一贯如此,仿佛对他来说所有的地方都很讨厌,或者所有这些地方他都已经走过一百万遍。他说话也是这样,似乎懒得把话说完,更懒得讲述或解释,说话表明他还活着,仅此而已。大概每月会有一次,他会兴致勃勃地滔滔不绝两个小时,给我讲述学校里的冒险,但是因为几乎已经失去了语言的能力(至少在跟我谈话时是这样),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并努力磕磕巴巴地表达自己。这种倾诉的冲动经常发生在晚餐时间,而我,虽然非常努力地集中注意力并尽量竖起耳朵,却几乎听不懂他的话。于是,很突然地,在把每个故事都重复三遍之后,他看着我,好像才蓦地意识到他正在跟自己的母亲说话。他愤愤地指责我像一堵墙一样无法交流,然后就沉默到下个月为止。我们之间另一种每月一次的典型对话就是“生活真美妙”之类的感叹。

“你们有没有发现我们的运气特别好!看那些树多美!看那条街!深呼吸。”在生活充满愉悦的时刻,我会对他们说。这种状态时不时地会出现在我身上,由于酒,由于吻,或者由于我自己的身体。在某些时候,体力的增强和最后几滴青春于我而言就是一份礼物。

每当这时,埃德加会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而尼克则假装深吸一口气,对我说他们已经知道啦,我已经说一千次了,今天看起来如此壮观的这条街是属于我们的街道,每天要来回走四趟。而他们真正想去的地方是佛罗伦萨,那是我两年前就答应过的。你那时总是威胁他不去埃及:“如果你表现不好,我们就不去埃及了。”你常常说。埃及爆发的革命和你的病情导致我们最终没有成行。你最后一次计划的旅行是去佛罗伦萨。当我表示没有办法同时照顾你和埃德加,因为如果你情况不好,离家又千里之遥,我会不知所措——在巴塞罗那,救护车、轮椅和凌晨的急诊已经开始成为家常便饭——你勃然大怒,指责我永远败事有余。玛丽莎想去罗马,我向她保证等你出院我们就去。我们已经商量好在你家里住一段时间,她教我做拿手的蔬菜冷汤和神秘的炸丸子,因为让你一个人住在卡塔尔克斯是无法想象的。但一切都太迟了。你突然离世的时候我并不在,之前的两天也不在,完全不知道原来住在医院里,生命的火花会比在外面熄灭得更快,人体的养分会加倍消耗。而生与死,就如动画片里的BB鸟与歪心狼,在无菌走廊里疯狂地赛跑,兴奋而狂乱地闪避着护士和访客,肆意践踏着我们的生活。也许所有人都会有一趟最终未能成行的旅程,在已然不可能的时候还在策划着出行,好像试图用金钱购买时间,明知自己的时间已经耗尽,而没有人能够赠予我们哪怕再多一分钟。眼睛还可以四处张望,心里却在想着有些地方已经永远无法再去了,这该是一件多么令人无法忍受的事情——眼睁睁地看着可能性的大门戛然合上。

走上楼梯,埃德加不屑地看着我们三人,嘟囔着说:“我饿了。咱们走吧。”

立刻,达尼尔和尼克也在乌尔苏拉的陪伴下上来了。乌尔苏拉看看我们三个,惊呼道:“你们今天太美啦!”

索菲亚穿上了她那条印度风情的酒红色绝美长裙,长及脚踝,上面缀满了细小的圆形亮片,那是在古董店淘到的,还搭配了两个巨大的银耳坠。我穿着随手拿出来的已经褪色的玫红色棉质长裤,旧的黑色丝质衬衫,上面缀有绿色的小圆点,一双拖鞋和一只原来属于母亲的旧手镯。这只手镯我时而非常喜爱,时而却感觉像沉重的手铐。艾丽莎穿得好像要去跳萨尔萨舞。而乌尔苏拉则穿着一件勒得紧紧的衬衣,黄底银色的棕榈图案,搭配一条明显小了两号的淡紫色牛仔裤。我们像一群小丑。幸运的是,穿着长袖运动衣、长短裤和拖鞋的孩子们,为我们注入了一丝夏季气息。

卡罗琳娜和佩普有一栋小小的公寓,就在我们家后面,是度假公寓楼的一部分,也建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有着涂得很厚的白色水泥墙,红色的木质楼梯,长长的走廊,透过巨大的窗户可以望见镇子和海湾。我童年时,这些公寓曾是嬉皮士公社,被来自全世界形形色色的人占领。我还记得每天晚上都听着那群有趣的过客的音乐声、笑声和叫喊声入睡,而每当夏天结束,他们就纷纷回到荷兰、美国或者德国。我一直觉得他们是世界上最具有异域风情、最令人向往的群体。随着我渐渐长大,嬉皮士们渐渐老去,这些公寓又住满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摩登、富有而令人尊敬的人。但是我们这些人有幸透过童年大门完全合上前的缝隙隐约看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精神的尾巴:性自由、纯粹的自由、享乐的欲望、年轻人的勇敢和无限可能。我们并未得以从那个年代全身而退。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个从未到达即已失去的天堂。

佩普和乌戈正在准备晚餐,一副夏日夜晚的休闲装扮:都穿着干净的牛仔裤,佩普身穿一件完美褪色而老旧的衬衣,乌戈穿一件闪闪发亮的白衬衫,卷着袖子。他们晒黑了。乌戈经常慢跑,总是戴着线编的手环,身上有一点淡淡的广藿香和香草的味道,似乎是开公司的。佩普是摄影师,光头,嗓音深沉,又高又瘦,敏感、持重而风趣。显而易见,他们的友情久远深厚,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逸事,互相捉弄,称呼对方为“我的朋友”。没有嫌隙,没有疑虑,每周都会见面一起踢球,一起喝啤酒。有时候,我甚至有些忌妒男性之间的友谊,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看,相比女人们的友情,那像是一条更加平坦而简单的路。女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永远的恋人,磕磕碰碰、紧张却又激情四射,而他们之间总是更像相处和睦的夫妻,也许没有澎湃的感情,但也没有大的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