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又在海里泡了一整天,孩子们都累得筋疲力尽,早早地上床睡觉了。露台几乎已经一片漆黑,镇上传来夏日夜晚那欢快而热烈的喧嚣。巍峨的教堂灯火通明,像一个打扮光鲜的剧院,誓要夺回白日里被大海占据的绝对主角地位,并将拥挤在它周围的房子都置于其粉饰的羽翼之下。而此刻的海是温顺的,像一个黑暗而沉默的水潭,安静地反射着月亮清冷的白光和镇上路灯的晕黄。达米安和我,就像两个生病的孩子贪婪地享用母亲准备的甜饮料一样,抽着艾丽莎为我们卷的大烟。我看到他们俩在露台的另一侧窃窃私语,她往前蜷缩着身体,跟他说话却没有看着他,而他一边听着,一边微笑地望向地平线。基连和索菲亚在喝酒——我从未见过基连抽大麻,奥斯卡也没有——他试图说服她帮忙去后花园除草。达米安的几个朋友也来了,我在一些晚宴和社会活动上也见过。在酒精和大麻的作用下,在对奥斯卡和桑迪的失望和诅咒中(我跟桑迪约了明天见面),我用仅存的一点残忍的清醒观察着他们:男人们都彬彬有礼,稍显正式,文化和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幽默感是他们应对这个世界的保护层,同时也用于掩饰令人不快或不优雅的外表——虽然相貌平平,却不妨碍他们尖锐而无情地对女性的美评头论足。某种深情而宽容的绅士风度,以及利落得体的着装弥补了良好教育的欠缺,仿佛他们的母亲还在帮他们挑选并熨烫衣服。这两位男士都是作家,他们的武器就是聪明、幽默感以及善于探测别人痛苦的锐利而准确的眼光;女士们则漂亮精致、聪明、谨慎、持重。她们话很少,嗓音甜美,带着可疑的亲切,同时偷偷地四处张望。他们带来了一把吉他。小胡安,最矮的那个,也是最有趣最忧郁的那个,开始自弹自唱,女孩们都跟着他一起唱。一首接一首的南美情歌,迷人而狂热。我想,也许其中有一首是你当年去那位先生的小酒吧里最爱听的歌。当听到第一首自己会唱的朗切拉5的前奏响起,索菲亚就大声地唱了起来,跟基连一起跳起了舞。达米安的另一个朋友佩德罗走到我身边,表现得跟往常一样殷勤而亲热。他跟我聊起了前一阵在纽约度过的那段时间,聊到他跟不同的女人生的孩子,分散在世界各地,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阿姆斯特丹,提到在他们身上花的钱。我们一起吃过几次饭,每次他都大张旗鼓地抢着买单——也许有点过于夸张了。

“你怎么样?”他问我。

“糟透了。很累。想我母亲。”我想也许应该说谎,应该告诉他一切都在掌控之内。事实是一扇我越来越少打开的门,而谎言铸就了密不透风的高墙,礼貌和稍纵即逝的微笑像一层帷幔保护着我,可是今天我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竖起这道墙。“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我补充说,等待着他以人们谈论起死亡时惯常的沉默回答我。我又吸了一口大麻。我看到达米安在露台的另一端,仿佛我的镜中影:他也慢慢地抽着大麻,眼睛红红的,闪着光芒,与我的目光长久交错,仿佛我们正试图透过一面被烟雾模煳的镜子认出对方。我对他微笑。他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玩伴,狂热而勇敢,我想艾丽莎除了当他的母亲,跟他上床以外,还得保护他不受他自己的伤害。

“可是,你看,布兰卡,你很清楚不是这样的。”佩德罗打断了我的思路,打断了意外将我和达米安联系在一起的那种醉醺醺懒洋洋的交流。“你不像是一个放任自流的人。”他有点突兀地说,睁大了那双像猴子一样机灵的眼睛,好像突然发现自己谈话的对象一直被高估了。

“我是想说,我最爱的人几乎都去世了,我失去了很多童年和青春时期的地方。”我解释说。

“可是这些人和这些地方,当他们还属于你的时候,你都用心观察过,不是吗?”他的语气还是有点微微恼火,就像一个老师面对意外让他失望的学生。我发现我们俩都醉得厉害。

“是的,当然。我可以描述母亲家里任何一个角落。我了解并记得她的桃花心木书架随着一天中时间的推移和日落所变换的所有色调,从桃花色,到暗红色,到黑色。我知道父亲手中刚出炉面包的确切温度,我现在就能给你画出一直搁在厨房的那个小杯子,永远装着半杯红葡萄酒。你想让我画给你看吗?现在就能画。你去找纸和笔,我画给你看。”

“亲爱的,”他继续说,并没有离开我的左右,“并不只是爱,还有观察,让我们成为一些事物的主人,那些我们曾路过的城市,曾经历过的事,那些人,那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你经过时并非无动于衷的事物,你专注过的,都是你的。任何时候你都可以随时将它们召唤出来。”他那瘦削的脸像阿道克船长的管家,皱成奇丑的一团。我有一种用指尖将它轻轻抚平的冲动,但只是把大麻香烟递给了他。

“不,老兄,不,”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称呼过他“老兄”,“我认为有些东西就是永远失去了。事实上,我觉得更多的是已经失去的那些东西,而不是现在所拥有的,使我们成为今天的自己。”我抬起目光望向你的房间,一片漆黑,而自从到达这里,巴顿就一直守在你门口。终于,今天我还是没有去墓地看你。

渐渐地,在我们这些醉意越来越浓的人之间,仿佛慢慢织就了一张薄薄的蛛网,无意间把那些清醒的人排除在外。我在雾气中冲着达米安微笑,他显得那么遥远。我眯起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艾丽莎几乎从不喝酒,也只抽纯香烟,除了对男朋友们,她对所有人都一向严厉。她质询而愤怒的眼神扫过我,很像某种油腻而令人不快的东西,而我却继续跟她男朋友那双越来越迷离的眼睛保持着无声而荒诞的交流。我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到我们这边来,我很害怕他会完全融化在这雾气中,永远消失。他坐到我身边,跟佩德罗交谈。有一瞬间,我感觉好像一切都很完美,什么都未曾失去,佩德罗是对的。音乐,朋友们的嗓音和海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就像一个熟悉而给人安全感的保姆。我把头靠在达米安肩膀上,闭上了眼睛。

醒来的时候,我感觉天旋地转。时候应该不早了,因为已经听不到孩子们的声音,他们应该在沙滩上了。而且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骄横而严厉,即使是闭上眼睛,我也能感觉到它在刺痛我的眼睑和太阳穴。我穿上一件茶花女般的晨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上楼梯,试图尽可能减少身体的活动,免得我的脚步声在自己的头脑中轰响。我煮了一杯茶,然后开始翻阅一张旧报纸。这时候,艾丽莎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