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2/3页)

这时候,一阵狂风刮来,我脚下一滑,整个人仅凭双手的力量挂在树枝上。我手忙脚乱地爬上一根树枝,却忘了这到底是哪一根。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我是在第十一步还是第十二步?距离转移点还有多远?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脑中的地图上。在我的脑海里,这张地图清晰明了——就像一张电脑制作的三维拼图。由于树枝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我为这张地图做了一些轻微的调整,以适应现实。我不再只记几个固定的位置,而是在计划中加入了风的因素。这样一来,我发现自己完成得还不错,并没有偏离路线。我闭上双眼,向后方探出一只手,测试脑中的地图是否准确。

没错,第十二根树枝就在那儿,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我左手紧紧抓住这根树枝,右手在黑暗中向前伸出。这种动作被迈克舅舅称为“死亡之握”。第十三根树枝就在前方,在风中不停地颤抖。只要我再向前倾一点,就能摸到下一根树枝上的树叶,完成第十四步。我放开左手,伸向第十三根树枝,然后去抓第十四根。我在树上不断地上升,越爬越高。

终于,到了这棵树上的最后一步,我停了下来,等待着,深呼吸。在我的计划中,这时候应该跳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一根较低的树枝上,双手悬空,在湿滑的树枝上保持平衡,然后朝着虚空纵身一跃,抓住鹰树伸出来的一根树枝。可是,这一切都要在黑暗中完成,万一那根树枝不在我的面前,万一我面对的是错误的方向,结果会怎样呢?

大风在呼啸,我听见鹰树发出嘎吱的声响,突然想起那个为美国鱼类与野生动物保护局工作的男人说过,鹰树的内部已经烂光,变成了中空。每一记嘎吱声都是在提醒我,头顶上的树冠正在承受着所有的风力。一旦大风以恰好的共振频率击中它的弱点,这棵伟大的树就会断裂开来,轰然倒塌。

我抬头望天,云朵正在逐渐散开,月亮从破碎的云层中洒下细碎的亮光。

凭借着这点月光,我终于可以看到下一步要抓的树枝了。它比我想象的还要近大约六英寸。如果我按照原计划跳跃,很有可能与它失之交臂,最幸运的情况就是跳下去的时候双脚正好擦到它,然后急中生智伸手抓住。然而,这种可能性非常小。我会直挺挺地摔下去。

我抓住树枝荡了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湿滑的树皮上,然后放手,在狂风中努力保持平衡,弯下膝盖,整个人纵身一跃。

我的脚碰到了树枝,踩住,又瞬间打滑,身体被大风吹得向后仰。我手忙脚乱地拼命寻找支撑点,终于,我的右手抓住了另一根树枝上突起的树瘤。我总算找回了平衡,在树枝上站直了身体。

又一阵狂风刮来,似乎想要把我推下树去,但我没有让它如愿以偿,我成功地站在了鹰树上。

此时此刻,我感受到了鹰树的一切。我弯曲手指,紧紧抓住一颗尖锐的松果,任由它小小的鳞片贴着我的手掌,在皮肤上印出清晰的痕迹。松针触碰着我的脖颈,每一根的形状我都一清二楚——三角形的构造,尖锐而翠绿。脚下的树枝在风中发生轻微的弯折。

我把自己往上拉,再往上拉;爬一步,再爬一步。大雨不停地打在树上,我迎着雨点一路向上。终于,我停了下来,双脚稳稳地踩在那破碎的树冠上。

许多许多年前,一场风暴折断了树顶的枝干,如今这伤口的边缘正环绕在我的脚边。那里还有一个残缺的鹰巢,想必已有好多年的历史了。原来,我手里抓的树干就是爬到树顶唯一的路径。

我下降了一步,站在之前踩过的一根树枝上,正好在那破碎的树顶下方。我背靠着树干,感受那树皮深深的沟壑。它们就像一条条生动的皱纹,弯曲,舒展,反反复复,度过好几个世纪,在漫长的时间里断裂,又愈合。

这棵树本身就是一个压倒一切的存在。我多么想要伸展双臂,任由胸中压抑已久的呐喊喷薄而出,爆发出一声愉快的尖叫,永不停息。

可我还有一样东西要看,现在不可以尖叫,我把那声呐喊吞进了咽喉。

我没有伸展双臂,而是保持一动不动。我按照朗达教的方法检查了双手与声音,让自己完全静止下来,同时并没有忘记呼吸,以免失去意识,掉下树去。

我在心里数着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四十五分钟。到四十分钟的时候,我看见旁边的一根树枝上有个小小的东西在动。那就是我想看见的东西。没错,那儿有一个生物——一只鸟,大概只有我手掌那么大。这是一只大理石纹海鸠,他们没找到的鸟。此刻,它就在我面前。

这时候,天空中出现了一丝微弱的阳光,是我在蜡笔上看到过的颜色:正红,朱红,枣红。树林上方的天空宛如彩虹尤加利的树皮,当阳光穿透树林,所有的颜色瞬间混杂在一起。风越来越大,包围着我和海鸠小小的身躯。我感觉到树枝再次颤抖起来,天空中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鹰树的内部传来一个断裂的声音,一声低沉、遥远的叹息。

海鸠展开大理石纹的双翅,纵身飞去。它离开了嘎吱作响的鹰树,把我一个人留下,独自飞往普吉特湾,飞往遥远的海洋。

很快,海鸠的身影消失不见。我昂首挺胸,站在鹰树断裂的树冠上,向着越来越明亮的晨曦伸出双臂。风在耳边呼啸。

我站在方圆五英里最高的地方,头顶是破碎的鹰巢,脚下是一根孤零零的树枝。阳光照耀在破碎的树顶上,美国黄松深红色的树皮反射出橙色云母般的光彩,树皮深处汁液的微光隐匿在深深的沟壑之下。死去的枝干在我周围直直地戳向天空,仿佛根根断裂的肋骨横亘在森林之上。

鹰树开始倒塌。

狂风在我身边勐烈地呼啸,呐喊声再次从胸中升起,我忽然间拥有了飞翔的能力。

紧接着,脚下的树枝移动了位置,树皮上深深的沟壑离开我的后背,根本不给我伸开双臂的时间。不,这不是飞翔,而是坠落。

坠落的过程漫长得如同永恒,鹰树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呈现。

很久很久以前,阳光照耀在山坡上,一粒小小的种子深埋在地下,蠢蠢欲动,就像水塘里的蝌蚪一般,在泥土里缓慢地发生变化。对于一个活了好几个世纪的生物来说,接下来的过程快得如同转瞬。短短几年的时间,这粒种子就把根系扎到了几百英尺的地下,竭尽全力搜寻水源。与此同时,储存在体内的营养转化成一根细细的藤蔓,穿透了由腐烂的树木、松针、生物质所构成的厚土,努力探出脑袋,终于找到了阳光这一伟大的宝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