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不是死

西雅图的一月不是很好过。虽然每天白天的时间比十二月多了几分钟,街上到处都是假日的彩灯,感觉还是昏暗阴沉。下午四点半左右天就黑了,一直要到第二天早上八点左右天才会亮。但哪怕是太阳出来,也不会离地平线很远,要不就是乌云笼罩、阴雨绵绵,让你看不到阳光的一丝踪影,总而言之,这是一段阴霾不断、迷迷糊糊的日子。萨姆开始觉得,也许杰米说得对,英国人的方式——啤酒,才是对付这种天气的好办法。毕竟,灯光昏暗、人头攒动的酒吧确实好过欢声笑语、熙熙攘攘的街角咖啡店。为什么要时刻保持清醒呢?在这种天气下,萨姆一直觉得很压抑,每个能躲在家里睡懒觉的西雅图人都会觉得很压抑。莉薇倒是兴致勃勃,但她是唯一的例外。再说,她人在佛罗里达,而且已经死了。

“重生”程序的那些用户们也都待在家里,外面阴冷又潮湿。他们刚刚过完一个失去亲人爱人的节日,已经筋疲力尽。他们好不容易撑了过来,却发现自己依然是孤孤单单,而思念也还在无边无际地蔓延。他们也可以继续来使用程序,但他们已经不觉得有什么惊喜,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也已经疲惫了。他们已经厌倦了一遍又一遍相同的对话,厌倦了一次又一次地躲避同一个话题,他们能说的只有过去,却永远不敢提未来。他们厌倦了扮演过去的自己,而永远不能做现在的自己。他们不能放弃,但他们也不像过去那样兴致勃勃了。大卫·艾略特觉得这有点像吸毒,他们需要越来越大的量,才能让自己兴奋起来,这番话却让艾芙瑞·菲茨杰拉德怀疑起大卫是不是在偷偷吸毒。

萨姆已经不去再理会这些事了,他尽量躲在卧室里。戴希尔放弃了以前连哄带骗的策略,不再跟萨姆说什么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需要见见活人、需要换个环境之类的话,转而用起了想让萨姆内疚的计策。你是这家公司的支柱,怎么能指望我一个人来管呢?我需要你每天都来沙龙帮帮忙,而不是你想来的时候就来,不想来的时候就不来,在工作场合表现出一副垂头丧气、哀哀怨怨的样子,实在是太不专业了。我们全部的希望都在这个程序上,你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后来,他发现让萨姆内疚的这招不管用,便开始苦苦哀求。这个程序才发明了一年,你要给它一个机会,让它慢慢改善啊。这个过程中,难免有些困难,但你已经帮了这么多人,我们必须坚持到底,我们必须为了梅丽德丝坚持到底。

萨姆说:“让它自生自灭吧,每个人不都是这样吗?”

“那我们的客户怎么办?”戴希尔说。

“他们可以留下来,反正他们现在也很少来了。我们就好像是一个互助小组,老实说,他们在别处也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心理互助小组,但我们这里,永远欢迎他们。”

“虽然他们一周没有来,但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放弃了这个程序。”戴希尔说,“再说了,我们现在每天都还有新用户上门呢。”

“新用户很快也会对我们这个小小的电脑程序感到厌倦。”

“但这不就是意义所在吗,萨姆?你还记得吗?这一直就是你的观点啊。你说我们只是帮助人们度过悲伤,然后他们会继续新的生活。当他们越来越不需要这个程序,最终离开的时候,你又觉得这是一个错误,应该让这个程序消失。我倒觉得,它已经帮助到了别人,这就很好了。如果它帮助这些人找到了和自己有同样遭遇的人,让他们互相帮助,这也很好。如果它让他们最终都不再需要这个程序了,那就更好。这完全就是一件好事啊,萨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想不明白。”

萨姆想不明白,是因为他一直躲在卧室里,不愿意开灯,也不愿意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萨姆想不明白,是因为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只能看见梅丽德丝的身影,梅丽德丝和他在公司自助餐厅的第一次见面,他在伦敦出差时梅丽德丝和他半夜的视频聊天,梅丽德丝制作飞机模型,梅丽德丝制订各种计划,梅丽德丝和他睡在床上,梅丽德丝躺在棺木里被一把火化为灰烬,梅丽德丝的骨灰被撒进大海。萨姆想不明白,因为他既没有想的意愿,也没有想的力气了。就在这时,萨姆的电话响了,是凯蒂,佩妮的女儿。“我妈妈好像是心脏病突发了。我们打了急救电话,他们刚刚把她送到圣吉尔斯医院了。我们也正要去,但大家都赶到那里,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她现在没事了,你能不能先去帮我们陪陪她?”

“我非常愿意。”萨姆说。

* * *

在圣吉尔斯医院,医生和护士不愿意把情况告诉萨姆和戴希尔,因为他们并不是佩妮的亲人,但允许了他们坐在她病床边。她虽然一直没有醒,但看上去睡得很平静。探视时间过了,他们被赶了出来。萨姆和戴希尔在去往停车场的路上,碰到了迪克森医生。他在报纸上看到了关于梅丽德丝的新闻,他说他很难过。他还感谢萨姆让大卫把那些传单都撕了下来,虽然这并没有完全阻止那些家长继续折磨自己快要死去的小孩,但较之以往还是有所改善。最后,他说,他想给他们介绍一个人,一个朋友的朋友。萨姆还记得上次迪克森医生带他看的是什么,这一次,他只想尖叫着赶紧从医院逃走,但他又觉得这样实在是太没有礼貌,只好默默地跟着医生,走进了日光灯照射下的走廊。

迪克森医生停在一间病房门口,门是开着的,门口写的病人名字是格蕾琴·桑德勒。格蕾琴此时正躺在床上,面色苍白,但人是醒着的,她对着床头小桌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微微笑着。一个男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迪克森医生介绍说他叫伯特。伯特此时一边抚摸着格蕾琴的手,一边通过程序和电脑中的人聊天,而电脑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格蕾琴的双胞胎姐妹。

“太有意思了。”伯特已经乐不可支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在你和你妹妹跟那头小猪经历了那么多故事后,你们的爸爸还想把它卖掉,他难道没看过《夏洛的网》[17]这个故事吗?”

格蕾琴的双胞胎姐姐笑了,“我猜他没看过。对了,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把这个故事说给玛雅听的时候吗?”

“她哭啊,哭啊,因为她以为他们会把那只小猪杀掉。”

“后来,我们只好一章接一章地念给她听,告诉她威尔伯没事。”

“说不定她就是找个借口不想睡觉而已。”伯特笑着说。

“她确实是个小淘气,”格蕾琴的双胞胎姐姐笑了,“不过皮特就不一样了,故事里夏洛死的时候,他连哭都没哭,难怪他长大以后成了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