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流

题记:

我一直都错怪

是你带走了一切

却其实

一切本来就会离开

只有你

如约而来

——扎西拉姆•多多

1

汽车在东钱湖大道上狂奔,我放下车窗,疾风卷着密雨扑打在脸颊上,雨水流进了嘴唇,居然是苦咸的。

2

我读研一那一年,上海的梅雨季特别长。天空总像一只哭得乌青的眼睛,甩着几绺清鼻涕一样的眼泪,淋漓不净。

寝室里晾晒的内裤,错落有致地挂满晾衣绳,偶尔有风时,像一架旌旗顾自摇摆。适逢四名室友都是本命年,寝室里通用的“辟邪内裤”招展,把这八平米的小房间,打扮得跟红色旅游圣地似的。

刘国伟抽出一支香烟递给我:“苏秦,你也尝尝,出口的中华烟,味道跟大陆行货不一样。”

我说:“我还是算了,不会抽,瞎浪费!”

罗子杰抢过烟来,插在正在和外地女友煲电话粥的吕浩嘴里。吕浩一手捂住电话听筒,一手把香烟夹在耳后,做贼似的。

罗子杰骂道:“电话里都这么怕老婆,丫是彻底颓了!”

吕浩匆忙挂了电话,从罗子杰嘴里抽出烟屁股,引燃了自己那支,深深嘬上一口。

刘国伟轻声说:“事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

吕浩严肃地说:“我跟我们家小芳的感情是纯真的,你们这帮家伙少嘚瑟!”说罢,呼出一个碗口大小的烟圈,定在半空,长久不散。

3

刘国伟这个男人,帅得掉渣。为人仗义,视钱财如粪土,具体说是视“卖身”的钱财为粪土。本来他家境并不好,大四那年,鬼使神差地交往了一个上海小富婆师妹,成了豪门未来的乘龙快婿。从此,花钱如流水。用他的话说,“这些钱都是兄弟卖身换来的,要花得波澜壮阔、满心欢喜。”那个时候,小富婆给他的零花钱大约是一月一万块。

拿到零花钱的日子是兄弟几个最开心的日子,刘国伟每每大胳膊一抡说:“兄弟一向视钱财如粪土,哥儿几个,今晚咱们一起疯去!”

研一的生活从那时候就像喝了98号汽油似的,忽然变得动力十足、横冲直撞。我们开始在学校周围的餐馆里胡吃海喝,走进KTV鬼哭狼嚎,状态好的时候,K完歌还能吃个夜宵,要是再有兴致,偶尔还能去逛逛洗头房。

经常光顾的洗头房其实都是街边的野店,那里亮着促进生理欲望的粉红色夜灯,里面的小姐老得能做我们的阿姨。阿姨们个个奶大腰窄,穿着极度敬业的“卖肉装”,露出白滑的膀子和丰满的大腿。

每每进店前,罗子杰总是忍不住吼两句:“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哥哥今天要在外面睡!”

刘国伟此时颇有君子风范,他总说:“兄弟们先挑,别客气。我压底,我就一个要求,肯让我在上面的就行。”

我当时坚守着马其顿防线一样的贞操,固执地认为,我的第一次一定要献给我未来的老婆。开始的时候,哥几个对我独行特立的“贞操观”冷嘲热讽,时间一长就麻木了,也就不再逼我“从良”。我一个人坐在洗头房门口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偶尔点上一支烟,很呛,抽不惯又掐灭,再跑进店里拿几听哈啤坐下来。马路上悄无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只有我喝完哈啤将易拉罐抛向半空之后,才“叮铃咣啷”地在黑暗的死寂里划出几道尖利的口子。

吕浩喜欢事后点燃一支烟,慢慢回味,吐烟圈的本事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无师自通的。刘国伟付钱的时候,吕浩总忍不住凑过去自报家门:“姐姐,不瞒你说,我们都是研究生。受过国家多年正规教育,大小算个知识青年,给个折扣呗?”

刘国伟顾自数着钱,对收钱的阿姨说:“甭理他,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不容易。钱给你,不用找了!”

有一天,罗子杰感叹:“这日子过得真是欢喜。”

刘国伟说:“欢喜个屁!拿这个钱的时候就像来月经,每个月来那么一次,差不多七天的时候也就完了。”

吕浩说:“所以说,兄弟你得想办法展示你男性的魅力,多弄点儿经费出来,我们也多疯几回!”

罗子杰:“要不把苏秦介绍给你们家小富婆吧,丫是处男,值大价钱!”

刘国伟叹了口气说:“哎,只怕苏秦日后要在女人身上栽大跟头!”

4

我一直认为汉语是最奇妙的文字。譬如说,一个女孩子叫“果果”,你默念着她的名字时,嘴巴会自然地嘬成O形,仿佛含了一颗水果硬糖在里面,甜甜的,让人舍不得一口吞下去。

果果介绍自己时,KTV的包厢里正放着癫狂的音乐,罗子杰和刘国伟在音乐声中抽风地扭动着腰肢。吕浩蜷在黑暗的角落里,一手揽着自己的小姐,一手给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屠芳发短信汇报一切安好。

罗子杰走过来,大声地嚷道:“苏秦,你丫就是KTV‘三无’产品,别净在这儿瞎愣着,过来跟哥儿几个互动一下!”

果果忽闪着大眼睛问我:“什么‘三无’产品?”

我说:“就是没歌唱,没舞跳,没姑娘待见!”

果果笑笑,一把拉住我说:“走吧,咱们去让他们待见一下!”

那天,我们四个人绕着大上海逛了大大小小几十个KTV之后,最终选定了杨浦区国权路上一家名为“夜色灵怡”的娱乐会所作为根据地。一来,这里就在我们学校附近,就算醉得稀烂,也能被其他兄弟扛回宿舍;二来,吕浩和这里一个叫王琴的妈咪打得火热,每每打出“知识青年”的牌子都能博得青睐,获得理想的折扣。还有一点好处是罗子杰发现的,就是在这里的坐台小姐中,偶尔能遇到同校的学姐或学妹,一旦晚上搭上了线,下线后自由发展,没准儿还能继续擦出火花,深入交往。

那天去“灵怡”K歌的时候下起了细密的雨,我们到达时比平常稍稍晚了一点儿,王琴用熟稔的客套跟吕浩打得火热。

吕浩说:“琴姐,今晚兄弟几个热情很高,给阿拉整几个漂亮妹妹怎么样?”

王琴说:“没问题啊,今晚给你们介绍几个模特怎么样?”

吕浩乐得打夯机一样拼命点头,仿佛一脑袋要把这事夯死似的。

包厢里当然没有专业的模特,KTV基本上都是根据身高和容貌对小姐进行分类的。像“灵怡”这种,一米六五以上的叫模特,坐台时穿着清一色的旗袍制服;一米七以上、姿色上乘的叫“太妃”,穿着统一的晚礼服,身材高端,价格也高端,像我们这样用卖身钱来娱乐的“知青”群体是消费不起的;一米六五以下的统称小姐或者美女,没有制服,全部散装。说到底小姐消费跟卖苹果是一个道理,个儿大的往往更值钱,包装也更精美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