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刀,此间年少(第3/3页)

年纪大些,酒量退化些。胆魄愈萎缩,心神愈迷乱。年轻时,大学光景,七八扎啤酒下肚,扶着墙滚回宿舍,脱部分的鞋袜后爬到上铺。大脑迅速注销、关机、抛弃身体,一夜无梦地睡到大天亮。

而现在,大酒、小酒之后,迷迷瞪瞪地睡下。半夜里,丑时,毫无征兆地醒来,大脑刷机般清醒,胃囊格式化一般清净,梦境逐渐清晰,兴奋得蛆虫吃了屎一般,抓狂起来。或贞洁或邪恶的欲望,各种念头,各种小九九,织就成一张硕大的锦帛,各种幻相,各种狰狞,各种美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极古怪的是有次住在北仑港一家荒郊野外的酒店里,梦将醒时,听到有人高喊“六祖慧能!六祖慧能!”忽然醒过来,房间里一切太平,同事高歌猛进的鼾声,百邪不侵。于是开手机,开度娘,查禅宗慧能,看六祖的真身像——仿佛梦里见过一般,于是学禅宗,丑时、寅时、卯时,大天亮时才迷乱地睡去。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丑时酒醒,无眠,学禅宗,各色诗句,各色辞,各色自以为精妙的断章,从大脑的海绵回里喷如泉涌。

8

后来,七妹换了工作,身体果然康健,日子过得还算闲散。

我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每天处理一些看似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每天重复一些鸡毛蒜皮的鸟事,坚持码字,偶尔酗酒,间或抽烟,浮皮潦草地活着。

宁波城已不如十年前洁净,尾气簇拥着雾霾,工地聚集着扬沙,城市上空像一张青春不再的面庞,雀斑、白斑、黄褐斑、老年斑在此生根发芽,蓬勃壮大。

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简单快乐,不再喜欢当面交流,反而更加钟情于微博、微信和数字化的朋友圈。

十年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会在心中素心默颂《无常经》:

有三种法,于诸事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十年间放下了些许俗念,好似《圣经•传道书》所唱: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欢喜有时,悲伤有时。

十年间学会了丁点儿的达观,尽如明代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悟: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十年之前,通宵喝酒,通宵K歌,照样坐怀不乱;十年之后,四两红二,一箱哈啤,不禁高潮迭起,傻笑狂颠。

十年之前,单手劈扣,挂在篮筐上做引体向上;十年之后,高高跃起,篮脖子轻轻划过我中指的指尖。

十年之前,用尿柱敲出一串华丽的音符,一会儿尿成一字,一会儿尿成人字;十年之后,低头看时只有肥大的肚腩,听小河哗哗淌水,直到尿湿了左右的脚面。

十年之间,执着的不再执着,般若的不再般若。

十年之间,低俗的依然低俗,混蛋的依然混蛋。

9

我爸说,装傻充愣的人,生命力顽强。

我觉得他说得不好,死乞白赖活着的人,才顽强。

四月中的一天,我在一座孤岛上检验。

前夜和几个船老大饮了酒,头微微有些发痛。天色微亮时,我只身开车离去。

因为急着赶回单位,车子在熟睡的山道上盘旋飞驰。海已经醒了,远远地搅着苍黄的细浪。油菜花在山坳里开得正艳,太阳从青云的开裂中绽出光芒,如千万把刀剑,直破琼霄。那一刻,天地流金,光芒万丈。

我减慢车速,最终停了下来。反胃感已经消失,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刹那间,我觉得这十年并没白活,胸中涌出一句:岁月如刀,此间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