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十一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自己完全被他听到的新奇古怪的言论弄得莫名其妙了。一般地说,彼得堡生活的千变万化对于他具有一种刺激作用,把他从莫斯科的死气沉沉中拯救出来。但是他只喜欢和了解那些在他所亲近和熟悉的***内发生的复杂情况;而在这个生疏的环境中他就觉得眼花缭乱,茫然若失了。听着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的朗读,感到朗德的那双不知是天真还是狡猾的美丽的眼睛紧盯在他身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开始觉得脑子里特别沉重。

形形色色的思想在他的脑海里混作一团。“玛丽亚·萨宁高兴她的孩子死了……现在抽支烟有多妙啊……只要有信仰就可以获得拯救,修道士们不知道怎么办,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反倒知道哩……我的头为什么这么昏昏沉沉?是酒性发作,还是因为这一切是那么离奇?反正,我觉得直到目前为止我并没有做出任何有失体统的事。不过,现在请她帮忙还是不行的。听说他们强迫人祈祷。但愿他们不强迫我就好了!那可太无聊了。她在读些什么胡言乱语啊,不过她的声调倒很好听……朗德·别祖博夫……他为什么是别祖博夫呢?”突然间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感觉着他的下巴抑制不住地想打哈欠。他摸摸胡髭,好把这个哈欠遮掩过去,而且摇了摇身子。但是后来他觉得自己就要睡着了,而且几乎要发出鼾声。正好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说:“他睡着了。”

这句话的时候,他猛然惊醒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吓得惊醒过来,感觉自己做错了事,被发觉了一样。但是他看出来“他睡着了”这句话是指朗德,而不是指他说的,立刻又放心了。那个法国人也像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一样沉入睡乡了。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瞌睡,按他的想法,会得罪他们(其实他连这一点也不敢说一定,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古怪离奇),而朗德的睡眠却使他们欢喜得不得了,特别是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

“Monami,①”她说,小心翼翼地提着她的满是褶襞的绸衫,免得发出究n声,在兴奋中得意忘形地没有称呼卡列宁为“阿列克斯·亚历山德罗维奇”,却称他为“monami”了,“donnezluilamain.Vousvoyez?②……嘘!”她对又走进来的仆役说。“我不接见客人。”

①法语:我的朋友。

②法语:把手伸给他。您看见吗?

那个法国人睡着了,要不然就是假装睡着了,他的头靠在椅背上,他那放在膝头上的潮湿的手微微地动着,仿佛在抓什么东西一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立起身来,虽然竭力想小心,还是撞在桌子上了。他走到法国人跟前,把手放到他的手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立起身来,睁圆了眼睛,以便万一睡着了的话好惊醒过来,先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这完全不是在梦中。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觉得他的脑袋越来越不舒服了。

“Quelapersonnequiestarrivéeladernière,cellequidemande,qu’ellesorte!Qu’ellesorte!”①那个法国人说,没有睁开眼睛。

“Vousm’excuserez,maisvousvoyez……Revenezversdixheures,encoremieuxdemain.”②“Qu’ellesorte!”③那个法国人不耐烦地重复说。

“C’estmoi,n’estcepas?”④①法语:让那个最后来的人,那个有所要求的人,出去!让他出去!

②法语:请原谅,不过您看……请十点钟再来吧,最好是明天。

③法语:让他出去!

④法语:这是说我,是不是?

得到肯定的答复以后,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忘记他想求利季娅·伊万诺夫娜的事,也忘记他妹妹的事,一心一意只想尽可能快快逃脱这个地方,于是踮着脚尖,像从一幢染上瘟疫的房子里逃出来一样飞奔到大街上。以后他和马车夫谈笑了好久,想要快快地清醒过来。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在法国剧院正赶上最后一场戏,后来在鞑靼饭店喝了点香槟酒,在这种和他志趣相投的气氛中他多少又喘过气来了。但是那天晚上他还是非常不自在。

回到他在彼得堡下榻的彼得·奥布隆斯基的家里,他发现贝特西送来一封信。信上说她极其希望把他们已经开始的那场话讲完,请他明天去。他差不多还没有看完这封信,正愁眉苦脸地瞧着它的时候,就听见楼下发出一阵人们抬着什么重物的沉重的脚步声。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出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原来是返老还童的彼得·奥布隆斯基。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怎么也上不去楼;但是一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就吩咐扶他站起来,于是紧紧地搂住他,和他一同进到房里去,开始叙述他今晚是如何消遣的,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情绪低落,这在他是少有的情形,他久久不能入睡。他回想起的一切都是令人作呕的,但是最使人厌恶的,就像什么丢人的事一样,是那天傍晚在利季娅·伊万诺夫伯爵夫人家里的回忆。

第二天他接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拒绝和安娜离婚的明确答复,他明白这个决定是以那个法国人昨晚在真睡或者装睡中所说的话为依据的。

二十三

一个家庭要采取任何行动之前,夫妻之间要么是完全破裂,要么是情投意合才行。当夫妇之间的关系不确定,既不这样,又不那样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采取任何行动了。

许多家庭好多年一直维持着那副老样子,夫妻二人都感到厌倦,只是因为双方既没有完全反目也不十分融洽的缘故。

对弗龙斯基和安娜两人说来,生活在炎热和尘土飞扬的莫斯科,当阳光早已不像春天那样,却像夏天那样,林荫路上的树林早已绿叶成荫,树叶上已经盖满灰尘的时候,简直是难以忍受的;但是他们并没有像他们早先决定的那样搬到沃兹德维任斯科耶村去,却仍旧留在两个人都厌倦了的莫斯科,因为最近他们之间已经不情投意合了。

使他们不和的恼怒并没有外在的原因,想要取得谅解的一切企图不但没有消除隔膜,反倒使它更加恶化了。这是一种内在的恼怒,在她那方面是由于他对她的爱情逐渐减退,而在他那方面是懊悔为了她的缘故使自己置身于苦恼的境地,而这种苦恼的境地,她不但不想法减轻,却使它更加难以忍受了。两个人都不提他们恼怒的原因,但是每个人都觉得错在对方,一有借口就向对方证明一下。

对于她说来,整个的他,以及他的习惯、思想、愿望、心理和生理上的特质只是一种东西:就是爱女人,而她觉得这种爱情应该完全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这种爱情日渐减退,因此,按照她的判断,他的一部分爱情一定是转移到别的女人,或者某一个女人身上去了,因此她就嫉妒起来。她并非嫉妒某一个女人,而是嫉妒他的爱情的减退。她还没有嫉妒的对象,她正在寻找。有一点迹象,她的嫉妒就由一个对象转移到另外一个对象上。有时她很嫉妒那些下流女人,由于他独身的时候和她们的交情,他很容易和她们重修旧好;有时又嫉妒他会遇到的社交界的妇女;有时又嫉妒他和她断绝关系以后他会娶的什么想像中的女人。最后的这种嫉妒比什么都使她痛苦,特别是因为在开诚布公的时候他不小心地对她说过,他母亲那么不了解他,竟然劝他娶索罗金公爵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