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红叶贺(第4/6页)

如此挽留,乃常有之事。日子渐久,这种消息自然传到左大臣邸中。于是葵姬的侍女们便纷纷议论:“这女人到底是谁呀?真教人莫名其妙!从来不曾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如此善于撒娇撒痴,把公子迷住,一定不是一个身份高贵的上流女子。想是他在宫中不知什么地方偶然看到一个侍女,便宠爱了她,生怕外人非难,所以一向隐藏,假意说她还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

皇上也闻知源氏公子邸内养着这样的一个女子,觉得对左大臣很抱歉。有一天他对源氏公子说:“难怪左大臣心情不快。当你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就尽心竭力地照顾你。你现在已经长大,并不是孩子家了,怎么做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情来呢?”公子闻言,只是恭敬恐惧,一句话也不回答。皇上推想他大概和葵姬感情不惬,觉得很可怜,又说:“我看你也并不是一个品行不正的好色之徒,从来不曾听见说你对这里的宫女们或者别处的女人发生什么瓜葛。你到底在哪里偷偷摸摸,使得你的岳父和妻子都怨恨你呢?”

皇上虽然春秋已高,在女人面上却并不疏懒。宫女之中,采女和女藏人①,只要是姿色美好而聪明伶俐的,都蒙皇上另眼看待。因此当时宫中美女甚多。如果源氏公子肯对这些女人略假辞色,恐怕没有一人不趋奉他。但他大约是看惯了之故吧,对她们异常淡然。有时这些女人试把风情的话来挑拨他,他也只是勉强敷衍应对。因此有的宫女都嫌他冷酷无情。

①采女是服侍御膳的宫女,女藏人是身分较低的打杂的宫女。

却说其中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叫做源内侍,出身荣贵,才艺优越,人望也很高。只是生性异常风流,在色情上完全不知自重。源氏公子觉得奇怪:年纪恁般老大了,何以如此放荡?试把几句戏言来挑拨她一下,岂知她立刻有反应,毫不认为不相称。源氏公子虽然觉得无聊,推想这种老女也许另有风味,便偷偷地和她私通了。但生怕外人得知,笑他搭交这些老物,因此表面上对她很疏远。这老女便引为恨事。

有一天,内侍替皇上梳发。梳毕之后,皇上召唤掌管衣服的宫女,入内换衣服去了。此时室内别无他人。源氏公子看见内侍这一天打扮得比平日更加漂亮:身材俊俏,脂粉浓艳,衣服装饰都很华美,样子异常风骚。他想:“老婆娘还要装年轻!”觉得很不愉快。然而又不肯就此罢休,想道:“不知她自己心里作何感想。”便伸手将她的衣裾拉一把。但见她拿起一把色彩非常鲜丽的纸扇来遮住了口,回过头来向公子送一个异常娇媚的秋波。可是那眼睑已经深深地凹进,颜色发黑,头发蓬乱。公子看到这模样,想道:“这色彩鲜丽的扇子和这衰老的年纪,真不相称啊!”便将自己手里的扇子和她交换一下,拿过来一看,但见鲜艳夺目的深红色地子上,用泥金画着许多繁茂的树木,一旁草草地题着一首古歌:“林下衰草何憔悴,驹不食兮人不刈。”①笔致虽然苍老,但也不无风趣。源氏公子看了觉得可笑,想道:“尽可题别的诗句,何必用这杀风景的歌词呢?”便对她说:“不是这等说法,有道是‘试听杜宇正飞鸣,夏日都来宿此林’②。”源氏公子觉得和这个人讲这些风流韵语,有点不配,深恐被人听见,颇不放心。但这老女却满不在乎,吟道:“请看过盛林荫草,盼待君来好饲驹。”

吟时态度异常风骚。源氏公子答道:“林荫常有群驹集,我马安能涉足来?

你那里人多口杂,教我怎得常到?”说罢使想脱身,内侍拉住了他,说道:“我从来不曾碰过这种钉子,想不到这么大年纪还要受辱!”说罢掩面而哭。源氏公子安慰她道:“不久就给你消息。我心中常常想念你,只是机会难得呀!”说着转身就走。内侍拼命追上去,恨恨地说:“难道‘犹如津国桥梁断’③么?”此时皇上换衣服已经完毕,隔帘望见这般模样,觉得十分可笑,想道:“这毕竟是不相称的关系啊。”自言自语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源氏公子太古板,替他担心,原来并不如此。你看他连这个老女也不肯放过呢。”内侍虽然觉得难以为情,然而世间原有“为了心爱者,情愿穿湿衣”④的人,所以她并不尽力替自己辩解。

①此古歌载《古今和歌集》,此老女自比衰草。

②此古歌载《信明集》,杜宇比情夫,林比情妇。

③此古歌按《细流抄》所引,下一句为“衰朽残年最可悲”。

④此古歌载《后撰集》。

别人闻知此事,也都认为意想不到,大家纷纷谈论。头中将听到这话,想道:“我在色情上也总算无微不至的了,但老女这门路却不曾想到。”他很想看看春心永不消减的模样,便和这内侍私通了。这头中将也是一个矫矫不群的美男子,内侍将他来代替那个薄情的源氏公子,也可聊以慰情;但她心中恐难免觉得如意郎只有源氏公子一人吧?欲壑之难填,一至于此乎!

内侍与头中将的私情非常秘密,源氏公子不得而知。内侍每逢与公子相会,必先申恨诉怨。源氏公子念她年老,很是可怜,颇想加以慰藉,然而又不高兴这样做,所以很久不理睬她。有一天,傍晚下了一阵雨,雨后新凉宜人。源氏公子欲消遣这良宵,在内侍所居的温明殿近旁徘徊闲步。内侍正在弹琵琶,声音非常悦耳。原来这内侍每逢御前管弦演奏等机会,常常参与男人队伍内弹琵琶,故于此道十分擅长,人莫能及。加之此时满怀离情别绪,无处发泄,所以弹得更加动听。她正在唱催马乐《山城》之歌:“……好个种瓜郎,要我做妻房。……想来又想去,嫁与也何妨……”嗓音非常美妙,然而略觉不大相称。源氏公子倾耳而听,想道:“从前白居易在鄂州听到那个人的歌声①,想必也有这般美妙吧。”

①白居易诗《夜闻歌者宿鄂州》:“夜泊鹦鹉州,秋江月澄沏。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夜泪似珍珠,双双堕明月。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内侍的琵琶忽然停声。想见她正在悲伤愁叹。源氏公子将身靠在柱上,低声吟唱催马乐《东屋》之歌:“我在东屋檐下立……”内侍便接唱下段:“……请你自己推开门……”源氏公子觉得她的歌声的确与众不同。内侍吟诗道:“檐前岂有湿衣者?

唯见泪珠似雨淋。”

吟罢长叹数声。源氏公子想道:“你情人很多,这牢骚不该发给我一个人听,你究竟有什么心事,以致如此悲叹?讨厌!”便答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