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蓬生(第4/5页)

源氏公子见惟光出来,怪道:“你为何去得如此长久?那个人到底怎么样?荒草长得这么繁茂,从前的迹象全然看不出了!”惟光告道:只因如此如此,好容易找到了人。又说:“说话的老侍女,是侍从的叔母,叫做少将。她的声音我从前听到过,是熟悉的。”便把末摘花的近况一一禀告。 源氏公子听了,想道:“真可怜呵!在这荒草丛中度日子,多么悲惨!为什么我不早点来访问呢?”他埋怨自己无情,说道:“那么怎么办呢?我这样微行出门,是不容易的。今晚若非乘便,还不会来呢。小姐矢志不变,便可推想她的性情多么坚贞。”然而立刻进去,又觉得唐突,总得先派人送一首诗进去才像样子。又念如果她同以前相见时一样默不作声,要使者久久等候她的答诗,对不起使者。便决定不先送诗,立即进去。

惟光拦阻道:“里面满地荒草,草上露水极多,插不进足。必须把露水扫除一下,才好进去。”公子自言自语地吟着:“不辞涉足蓬蒿路,来访坚贞不拔人。”

跨下车来。惟光用马鞭拂除草上的露水,走在前面引路。但树木上水点纷纷落下,像秋天的霖雨一般,随从者便替公子撑伞。惟光说:“真如‘东歌’所谓‘敬告贵人请加笠,树下水点比雨密’①了。”源氏公子的裙裾全被露水湿透。那中门从前早就坍损得不成样子,现在竟已形迹全无。走进里面一看,更是大杀风景。此时源氏公子的狼狈相,幸而没有外人看见,还可放心。

末摘花痴心妄想地等候源氏公子,果然等着了,自然不胜欣喜。然而打扮得如此寒伧,怎么见得人来?日前大弍夫人送她的衣服,她因为厌恶这个人,看也不曾看过,侍女们便拿去收藏在一只薰香的衣柜里。她们现在把这衣服拿出来,香气非常馥郁,便劝小姐快穿。末摘花心里讨厌,然而无可奈何,只得换上了。然后把那煤烟熏黑的帷屏移过来,坐在帷屏后面接待公子。

源氏公子走进室内,对她言道:“别来已隔多年,我心始终不变,常常思念于你。但你不来睬我,教我心中怨恨。为欲试探你心,一直挨到今天。你家门前的树木虽非杉树②,但我望见了不能过门不入。拗你不过,我认输了。”他把帷屏上的垂布略微拉开些,向内张望,但见末摘花照旧斯文地坐着,并不立刻答话。但她想起公子不惮冒霜犯露,亲来荒邸访问,觉得这盛情深可感激,便振作起来,回答了寥寥数语。源氏公子说:“你躲在这荒草丛中,度送了长年的辛酸生涯,我很能体谅你这点苦心。我自己一向不变初心,因此不问你心是否变易,贸然冒霜犯露而来,不知你对我作何感想?这几年来,我对世人一概疏远,想你定能原谅。今后倘有辜负你心之处,我应负背誓之罪。”说的这些情深意密的话,怕也有点言过其实吧。至于泊宿,则因邸内一切简陋,实不堪留,只得巧设借口,起身告辞。

①此古歌见《古今和歌集》。东歌是东国的风俗歌之意。

②古歌:“妾在三轮山下住,茅庵一室常独处,君若恋我请光临,记取门前有杉树。”

庭院中的松树,虽非源氏公子手植①,但见其已比昔年高大得多,不免痛感年月之流逝,慨叹此身沉浮若梦。便口占诗句,对末摘花吟道:“藤花密密留人住,松树青青待我来。”②①古歌:“莫怪种松人渐老,手植之松已合抱。”见《后撰集》。

②日语“松”与“待”同音,皆读作matsu。故此句双关。

吟罢又说:“屈指数来,一别至今,已积年累月。京中变迁甚多,处处令人感慨。今后稍得闲暇,当将年来颠沛流离之状,向你详细诉说。你在此间,这几年来春花秋月,如何等闲度送,想除我之外亦无人可告。我妄自作此猜想,但恐未必有当吧。”末摘花便答诗道:“经年盼待无音信,只为看花乘便来?”

源氏公子细看她吟诗时的态度神情,闻到随风飘来的衣香,觉得此人比从前老练得多了。

凉月即将西沉。西面边门外的过廊早已坍塌,屋檐亦不留剩,毫无遮蔽,月光明晃晃地射入,把室内照得洞然若昼。但见其中一切布置陈设,与昔年毫无变异,比较起蓬蒿丛生的外貌来,另有一种优雅之趣。源氏公子想起古代故事中,有用帷屏上的垂布做成衣服的贫女①。末摘花大约曾与这贫女同样地度过多年的痛苦生涯,实甚可悯。此人向来一味谦让退逊,毕竟是品质高尚之故,亦属优雅可喜。源氏公子一直未能忘情于她。只因年来忧患频仍,以致心绪昏乱,与她音问隔绝,谅她必然怨恨自己,便十分可怜她。源氏公子又去访了花散里,她也并无显然迎合时世的娇艳模样,两相比较,并无多少差异,因而末摘花的短处便隐晦得多了。

①此句诸本不一,今据河内本,指《桂中纳言物语》中所述名叫小大辅的贫女。

到了贺茂祭及斋院祓禊的时节,朝中上下人等,皆借此名义,馈赠源氏公子种种礼品,为数甚多。公子便将此种物品分送一切心目中人。就中对末摘花格外体贴入微,叮咛嘱咐几个心腹人员,派遣仆役前往割除庭中杂草。四周太不雅观,又命筑一道板垣,将宅子围起来。但恐外间谣传,说源氏公子如此这般地找到了一个女人,倒是有伤体面之事,因此自己不去访问,只是送去的信,写得非常详细周至。信中有言:“正在二条院附近修筑房屋,将来接你来此居住。先物色几个优秀女童供你使唤。”竟连侍女之事也都操心关怀。因此住在那荒草丛中的人,喜不自胜,众侍女都仰望长空,向二条院方面合掌礼拜。

大家都以为:源氏公子对世间寻常女子,即使一时逢场作戏,亦不屑一顾,不肯一问,必须是在世间略有好评而确有惹人心目之处的人,他才肯追求。但如今恰恰相反,把一个毫不足取的末摘花看作了不起的人物,究竟出于何心?想必是前世的宿缘了。常陆宫邸内上下诸人中,以前有不少人以为小姐永无翻身之日,因此看她不起,各自纷纷散去。现在又争先恐后地回来了。这位小姐谦虚恭谨,是个好主人,替她当侍女真好安乐。后来她们转到庸庸碌碌的暴发的地方官家里当侍女,便觉处处都看不惯,事事都不称心,虽然显得有些趋炎附势,也都回来了。源氏公子的权势比从前更加隆盛,待人接物也比从前更加亲切了。末摘花家,万事都由公子亲自仔细调度,那宫邸就骤见光彩,邸内人手也渐渐众多了。庭院中本来树木芜杂,蔓草丛生,荒凉满目,阴森可怕;现在池塘都打捞清楚,树木都修剪齐整,气象焕然一新。那些不得源氏公子重用的下仆,都希图露露脸。他们看见主人如此宠爱末摘花,都来讨好她,伺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