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常夏(第3/4页)

①不动明王是佛教中的菩萨名,为密宗所尊重。陀罗尼咒是一种符咒的名称。作手印,即念咒时作手势。

且说新来的近江君,住在邸内北厅。内大臣虽然找了她来,心中却想:“怎么办呢?我迎接这个人来,真是多此一举啊。倘说因为世人讥评,所以送她回去,则又太轻率,近于儿戏了。就此养她在家里,则恐世人又将讥笑,以为这样不中用的女儿,我妄想教养好来。这又是很讨厌。想来想去,还不如把她送到弘徽殿女御那里,就让她在宫中做个蠢宫女吧。外人说她相貌极恶,其实并不若是其甚。”此时弘徽殿女御正好归宁在家,内大臣就去探望她,对她言道:“你带了这个妹妹去吧。吩咐你的老年侍女们,她有不懂规矩之处,要毫不客气地教导她,勿使她给青年侍女们取笑。这件事真糟糕,我的思虑太不周了。”说着笑起来。女御答道:“哪里的话?决不象别人所说的那样坏。只是中将①等预料她是个盖世无双的美人,估计太高,教她赶不上罢了。外人如此讥笑,使她难受,因此她心中不快吧。”这应对很有礼貌。弘微殿女御相貌并非十全无缺,但气品高雅,神情清丽,加之态度和蔼可亲。内大臣看了她那富有风韵的笑颜,觉得这女儿毕竟与众不同。便对她说道:“总而言之,是中将年轻,思虑不周之故。”如此议论,实在委屈了这个近江君。

①指柏木。

内大臣见过弘徽殿女御之后,乘便到北厅去探望近江君。走到门口,向内一望,但见帘子高卷,近江君正在和一个伶俐的青年侍女五节君打双六②。她焦灼地揉着手,快嘴快舌地叫喊:“小点子,小点子!”内大臣见此模样,想道:“啊呀,不成样子!”便举手制止了先驱的随从人等,独自悄悄地走到边门旁,向门缝里窥探。正好纸隔扇开着,可以分明看到室内情状。但见五节君也尖声尖气地叫道:“还报,还报!”摇着骰子筒,不肯立刻掷出。

②双六是一种室内游戏,类似棋。二人隔棋盘对坐,每人十五个棋子,排列在自己阵内。由竹筒中掷出骰子,依点子多少而走棋子,先入敌阵者胜。

内大臣想:“不知道这女子作何感想。”两人的模样都很轻佻。近江群面部扁平,然而相貌也很娇美,头发光艳可鉴,足见前世果报不恶。只是额角生得太低,声音异常浮躁,这就抵消了其他一切优点。相貌很象父亲,虽然不能分明指出肖似之处,但一望而知其为父女。内大臣对镜自视,也觉得很象,不免自叹宿世孽缘。他就走进室内,对近江君说:“你在这里住得惯么?有否不方便之处?我事务烦冗,不能常来看你。”近江君照例快嘴快舌地答道:“我今住在这里,无忧无虑,心满意足。只是回想多年以来,不能会见爹爹,日日思念,夜夜梦想,常是不能见面。那时真好比打双六手运不好,气死我也!”内大臣说:“是啊,我身边不大有可供使唤之人,早就盼望你来,也可慰我寂寞。然而这也不是容易办到的啊。如果是一个寻常出身的侍者,杂在众人之中,不管其人言行这样或那样,未必入人耳目,惹人注意,倒可放心。即使这样,也还有顾虑;如果别人知道这是谁家之女,谁人之子,则言行设有不端,父母兄弟便失面子,此种事例甚多。何况出身不寻常的人——”说到这里,含糊其词。然而近江君不解父亲的苦心,率尔答道:“不打紧,不打紧,我什么都不计较。把我看得太重,叫我当小姐,我反而拘束。我情愿替爹爹倒便壶。”内大臣听了这话,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这种活儿不配你做!你对难得见面的父亲如果有孝心,以后说话时声音稍稍缓和些。倘能如此,我的寿命也可延长了。”这位大臣善于滑稽,带着笑容说这话。近江君说:“我的舌头是天生成如此的呀!我从小就这样,我那已故的妈妈常常苦苦地叹息着告诉我:‘你出世时,妙法寺①那个快嘴快舌的长老走进我产房里来念经,你便肖似了他。’妈妈很替我担心呢。我总得想个法子改了这毛病才好。”内大臣也很替她担心,但听了这话,觉得她确有一片十分深挚的孝心;便对她说:“走进产房里来念经的长老,不是个好人。他有这毛病,正是前世罪孽的报应,犹似哑巴和口吃,是毁访大乘经典的报应。②”

①妙法寺,在近江国神崎郡高屋乡。今已无寺,只有妙法村。

②据《法华经》云:“若得为人,聋盲喑哑,谤斯经故,获罪如是。”

内大臣本想把她送交弘徽殿女御,此时又觉不妥。他想:“女御虽然是我亲生女儿,但她品貌优越,令人敬佩。我把这样的一个人交付给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她一定会笑我:‘父亲究竟是什么主意,这样古怪的一个人,也不打听打听清楚,贸然地接了她进来。’况且女御身边侍女甚多,她们看到了她的怪相,一定到处宣传开去。”便对近江君说:“女御这几天正好归宁在家,你不妨常去望她,学学别人的榜样。寻常凡庸之人,多多与人交往,学些好样,自然也能成品。你也应该如此用心,多多和她亲近。”近江君说:“若能如此,我真是高兴极了!我多年以来,东想办法,西想办法,一心只想大家承认我这个人。我白天也这样想,晚上做梦也这样想,此外什么事情也不想。爹爹允许我亲近这位大姐,叫我替她汲水我也高兴。”她得意之极,说话更象鸟啭一般快速了。内大臣觉得毫无办法,对她说道:“不须你亲自汲水或拾薪①,也可去见女御。但求你远离你所肖似的那个老和尚。”这种幽默的讽喻,近江君全不理解。这位内大臣在许多同辈之中,仪容最为清秀堂皇,光采逼人,可使凡夫俗子望而却步,但近江君不能赏识。她接着问:“那么我几时去见女御呢?”内大臣答道:“照理应当选个好日子。但不选也罢,何必大肆铺张呢?你倘想去,就在今天去也好。”内大臣说过之后就回去了。

①古歌:“我亲自摘菜,汲水又拾薪。全赖此功德,会得法华经。”见《拾遗集》,行基所作。

许多四位、五位的大官员恭恭敬敬地随从着内大臣,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限威势。近江君目送父亲归去,对五节君言道:“啊呀呀,我的父亲真好威风!我是这位大人物的女儿,却在穷乡僻壤的小户人家生长——”五节君说:“内大臣太高贵了,教人不敢亲近。倘是个普通身分的父亲,接你回来,真心地疼爱你,倒反而更亲切呢。”此种想法,却也古怪。近江君骂道:“你又来和我捣蛋了,真讨厌啊!以后不许和我对嘴对舌,我是身分高贵的人呀!”她那娇憨之相十分动人。任性不拘,口没遮拦,亦自有其可爱之处,这缺陷倒可原谅。只是这位小姐生长在边僻地方下等人之中,故不懂得言语之道。原来言语有一种技法.即使是无甚意思的言语,只要从容不迫、斯文一脉地说出,别人听来自然悦耳;即使是无甚深趣的诗歌,只要吟时声调恰当,余音婉转,首句和末句唱得缠绵悱恻,那么别人虽未深解诗歌的意义,听来自感兴味。但近江君不懂此法,即使她所说的话含意甚深,听起来也全无趣味。急忙地说出的话,使人只听见生硬枯燥的声音。加之她的乳母性情蛮横,自命不凡,她在这乳母怀中长大起来,态度言行自然很不文雅,因此人品就低劣了。但也并非一无所能,本末不称的三十一字短歌①,她也能脱口而出地凑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