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柏木(第2/6页)

①叫她眺望他火葬之烟。

且说三公主那天傍晚忽然腹痛起来,懂事的侍女知道要分娩了,大家都很慌张,连忙派人去通报源氏。源氏也很惊惶,立刻回来看视。但他心中想道:“真可惜了!如果没有那种嫌疑,此事何等可庆,何等可喜啊!”然而他在人前绝不泄露心事,立刻召请高僧来举行安产祈祷。邸内本来天天有许多法师在做功德,就在僧众中选择道行高深之人,叫他们都来参与。三公主痛苦了一夜,第二天日出时分就临盆了。源氏闻知新生的是个男儿,心中想道:“因有那件秘密事情,如果不巧,生下来相貌就都似那人,这才糟呢。倘是一个女儿,还可设法掩饰,并且看见的人也不会多,倒可安心。”既而又想:“有这种嫌疑的孩子,是个男的,教养便当些,也是好的。不过事情真也奇怪:我一生犯了许多可怕的罪孽,这大约是报应吧。在现世就受了这意外的惩罚,到了后世,罪障可以减轻些了吧。”不知内情的人,都以为这位小公子出于高贵公主之腹,又是晚年所得之子,源氏大人一定异常宝爱,因此特别用心服侍。产室中就举行非常隆重盛大的仪式。六条院诸夫人送来种种精美的产汤。连世俗例行的木片盒、叠层方木盘和高脚杯,也都各人别出心裁,比赛巧妙。

产后第五日,秋好皇后造使致送贺仪。内有赠与产母的食物,又有赏赐侍女的物品,按各人身分而有等差。一切都照宫廷制度,非常体面。计有粥和糯米饭五十客,各处举办飨宴,六条院的家臣、下役,上下一切人等,无不拜受丰厚的惠赐。皇后殿前的官员,自大夫以下,全都来到。冷泉院的殿上人也来参贺。产后第七日,皇上也照宫廷制度遣使致送贺仪。前太政大臣谊属至戚,本应特别隆重道喜,但因此时柏木病重,万事无心,只送了普通的贺仪。诸亲王及公卿前来祝贺者甚多。外表看来,此次贺仪之丰盛世无其匹,然而源氏心怀隐痛,并不甚喜,因此不曾举行管弦之会。

三公主身体素来赢弱,初次做产,全无经验,觉得非常可怕。她汤药也不吃,只是痛感自己命苦,以致遭此不幸之事。她想:“没奈何了,不如乘此机会,一死了事。”源氏在人前掩饰得很好看,但又全然无意进去看看这讨厌的新生儿。几个年长的侍女私下议论:“啊呀,真是太冷淡了!难得生个儿子,又长得如此端正可爱……”她们都可怜这婴儿。三公主偶然听到这些话,想道:“可想而知的了,日后越来越冷淡呢!”她满腹怨恨,又自伤命苦,思量索性出家为尼吧。源氏晚上不回来宿夜,只是白天匆匆一到。有一天他对三公主说:“我看了人世无常之态,自觉余命已经甚短。由于心绪不宁,近来每日勤修佛法。此地如此乱杂,妨碍学道之心,所以我不常来。你近来如何?心情快适了么?我很挂念呢。”便从帷屏边上向三公主探望。三公主抬起头来答道:“总是活不下去了。生产而死,罪孽深重。不如让我出家为尼,或可仗此功德而保全性命。即使死了,或可因此消除罪障也。”她的语气与往常不同,很象个大人了。源氏说:“哪有这等事!莫说不祥的话!你为什么起这种念头呢?生育一事,固然危险可怕,然而决不是一定绝望的!”但他心中想道。“如果她真有决心而说这话,索性成全了她,却也是好。近来虽然和她相处。但是处处感觉不快,不胜其苦。要我回心转意,则又不能。心中常觉懊恼,态度自然不免冷淡,别人看了也会怪我,实在使我十分痛心。朱雀院闻知了,还要一味怨我怠慢呢。倒不如借她生病为由,让她出家吧。”虽然这样想,但又觉怪可怜的。年纪轻轻的,那一头青丝细发如此可爱,剪落了实甚可惜!便又对她说道:“你还得宽宽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看似没救了的人,也会平复起来,最近就有实例①。人世不是那么虚幻无常的。”就给她吃汤药。三公主脸色青白,身体十分消瘦,奄奄一息地躺着,但样子异常端详优美。源氏看了,想道:“看到这模样,即使她犯了莫大的罪过,也只得软了心肠,饶恕她了。”

①指紫夫人。

入山修行的朱雀院闻知三公主平安分娩,不胜庆喜,却又十分挂念。听说她身子一直不好,不知究竟如何,左思右想,诵经念佛也不得专心了。三公主身体如此衰弱,加之连日饮食不进,竟濒于危险状态了。她对源氏说:“我年来一直思慕父亲,此刻更加想念得厉害了。难道此生不得再见了么?”说罢放声大哭。源氏便派一适当人员到朱雀院去,将三公主情状如实奏闻。朱雀院闻讯,悲痛不堪,顾不得出家人规例,就在当夜悄悄地前来探望。并无预先通知,突如其来驾临,使得源氏吃了一惊,惶恐万状。朱雀院对他说道:“我对世俗之事,早已忘怀一切。然而心中尚有惑乱,便是爱子之心执迷不悟。因此闻讯之后,修行也懈怠了。倘若死之先后不按老幼顺序,而她先我而死,则此恨绵绵,永无绝期。为此不顾世人讥议,夤夜匆匆来此。”朱雀院虽然改了装束,神情照旧清秀。为欲避免外人注目,不穿正式法衣,只着一件墨色便服,然而姿态清丽可爱,使得源氏不胜羡慕,一见了他,又象往常那样掉下泪来。对朱雀院说道:“公主病状并不严重,只因几月以来,一直衰弱,加之饮食不进,以致积累成疾耳。”接着又说:“草草设席,乞怨不恭!”便在三公主帷屏前设个茵褥,引导朱雀院进去就坐。众侍女连忙扶三公主起身,下床迎候。朱雀院将帷屏略略撩起,对她说道;“我这模样很象个守夜的祈祷僧,然而修行功夫未深,煞是惭愧!只因挂念于你,教你看看我的模样。”便伸手拭泪。三公主哭泣着,以非常微弱的声音答道:“女儿已无生望,父皇今日枉驾,就请顺便剃度我为尼僧吧。”朱雀院答道:“你能有此大愿,诚属可贵。但虽患大病,未必竟无生望。况且你年纪轻轻,来日方长,此时出家,将来反多烦累,招致世人讥议。还望三思为是。”又对源氏说道:“她发此心,出于自愿。病势若果沉重,我想让她出家,即使片刻,也可蒙受佛力赐助。”源氏说:“她近日常说这话,但闻人言,此乃邪魔欺骗病人,唆使发心出家,请勿听信为是。”朱雀院说:“若是鬼怪唆使,听信了是不好的,原也应该慎重;但现在这病人如此衰弱,自知无望而作此最后请求,如果置之不理,深恐后悔莫及。”此时他心中想道:“我当初把女儿托付与他,以为最可放心。岂知他接受之后,对她怜爱并不深切,殊非我所期望。此种情况,年来时有所闻,使我不胜挂念。公然口出恨言,则又有所未便;而任世人猜度议论,实在教人伤心。我为此烦恼到今日了。还不如乘此机会,让她出家当了尼姑,教世人知道她不是为了夫妇不睦而出家的,就不致受人讥笑。此后源氏对她虽无夫妇关系,但一般的照顾还可和从前一样。只此一点就算是我把女儿托付与他的最后要求吧。只要不是怀恨而出家的就好。我可把桐壶父皇所赐的广厦华宇加以修缮,供她居住。她虽然当了尼姑,但我在住世期间,必可多方照顾,数她安乐无忧。源氏对她,夫妇之爱虽然冷淡,总不会十分疏略而抛弃她。这点心情我总可以料到的。”便又说道:“那么,我既已来了,就让她受了戒,结点佛缘吧。”源氏忘记了对三公主的怨恨,但觉可悲可悯,心中想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他忍耐不住,便走进帷屏里面去,对三公主说道:“你为什么抛弃我这余命无多的人而发心出家呢?还是暂且镇静些,吃点汤药,进点饮食吧。出家虽是尊严之事,但你身体如此衰弱,怎么禁得住修持之劳呢?总之,保养身体为要。”三公主只是摇头,她觉得他现在说这些好话,反而可恨。源氏察看出:她平日虽无表示,心中其实怀恨。便觉得她很可怜。如此一方反对,一方踌躇不决,说说谈谈之间,不觉天色将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