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第2/4页)

有时候,我们经常会遇到这类万事通先生,而在某个社会阶层,这类人甚至屡见不鲜.他们消息灵通,无所不知.他们的智慧和才能,骚动不已,万事都爱刨根问底,不可遏止地全部用在这个方面,当代思想家也许余说,这无非因为他们缺少更重要的人生情趣和人生观的缘故.至于所谓"无所不知",也无非限于某个相当有限的领域:某人在何处供职,与谁相识,他有多少财产,在何地当过省长,娶谁为妻,妻子带来多少陪嫁,谁是他的姑表兄弟,谁是他的远房亲戚,等等,等等,也无非是这类事罢了.这类万事通大半衣履不整,捉襟见肘,每月拿十七卢布俸禄.他们对之知根知底的那些人,当然想不出他们这样做到底出于何种动机,然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有这样的知识(等于一门大学问)而感到莫大欣慰,提高了他们的自尊心,甚至达到一种高度的精神满足.而且这门学问很有吸引力.我见过一些文人学士.骚人墨客和一些政治活动家们,他们在这门学问里寻觅而且居然寻到了高度的恬适和崇高的目标,甚至完全靠了有这点本领而飞黄腾达.在整个这场谈话过程中,黑脸男子时而打哈欠,时而毫无目的地向窗外张望,迫不及待地等候旅程终了.他似乎有点心不在焉,甚至魂不守舍,几乎是惊恐不安,以致神态显得很怪:有时候似听非听,似看非看,一个劲傻笑,有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请问贵姓......"满脸粉刺的先生突然问那位拿小包的浅发青年.

"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他立刻非常热情地回答.

"梅什金公爵?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不知道.甚至可以说,从来没听说过,"小官吏若有所思地回答,"倒不是说姓氏,这姓历史上就有,在卡拉姆津的《历史》(指卡拉姆津著十二卷本《俄罗斯国家史》.)里可以找到,也应当能够找到,我是说具体的人.况且梅什金公爵这一家族的人,似乎哪儿都没有遇见过,简直杳如黄鹤,全无音信.""噢,那还用说!"公爵立刻答道,"除我以外,梅什金公爵这一家族的人,现在已经绝无仅有;依我看,我是最后一个.至于说我的父辈和祖辈,他们都是小门小户的庄稼人(原意为"独户农",在旧俄,多由边防军下级军官退役后充任,拥有小块土地,并被允许拥有农奴.).不过先父倒当过陆军少尉,他是士官生出身.至于叶潘钦将军夫人怎么也成了梅什金公爵家族的人,我就不知道了,她也可以说是本族中最后一个女人吧......""嘻嘻嘻!本族中最后一个女人!嘻嘻!您真会说话,(上面那句话的原文是Последняявсвоёмроде,也可以理解为:"就某一点来说最坏的女人".因此下文提到"语义双关".)"小官吏嘻嘻地笑起来.

黑脸也微微一笑.那位浅发青年有点吃惊:自己竟会说出这种不登大雅之堂的双关语来.

"要知道,我说这话是完全无心的,"他终于在惊讶中解释道.

"那自然,自然,您哪,"小官吏愉快地点头称是.

"公爵,您在国外跟那位教授学过不少学问吧?"黑脸突然问.

"是的......学过......""我从来不学任何东西.""我也不过学了点皮毛罢了,"公爵几乎抱歉地加了一句."我因为有病,他们认为,不可能对我进行系统的教育.""您认识罗戈任家吗?"黑脸匆匆问.

"不,不认识,完全不认识.在俄国,我认识的人很少.阁下就是罗戈任先生吗?""是的,在下就是罗戈任,名叫帕尔芬.""帕尔芬?您所说的罗戈任家,是不是就是......"小官吏摆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开口说道.

"对,就是这家,就是这家,"黑脸迅速地.无礼而又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他一次也没有冲满脸粉刺的小官吏说过话,从一开始,他就只对公爵一个人说话.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小官吏惊呆了,两只眼珠差点瞪了出来,他的整个面部立刻挂上一种敬仰.谄媚.甚至诚惶诚恐的表情,"您就是那位世袭荣誉公民(这是旧俄因功授予非贵族出身的商人和其他人的一种荣誉称号,可世袭.).一个月前刚去世.留下大约二百五十万家产的谢苗.帕尔芬诺维奇.罗戈任家的少爷吗?""您怎么知道他留下二百五十万净值资产?"黑脸又打断他道,这次甚至连正眼也没瞧这小官吏一眼,"真是岂有此理!(他用眼神向公爵指了指他)立刻就来溜须拍马,能捞到什么好处?先父死了,这倒是真的,我过一个月才从普斯科夫赶回家来奔丧,差点连双靴子都没有(靴子是俄国冬季御寒的必备品.连双靴子都没有,说明境况之惨.).无论我那混帐兄弟,还是我母亲,既不寄钱给我,也不通知我一声!把我当条狗似的!我在普斯科夫发高烧,躺了整整一个月!......""可您现在一下子就可以拿到一百万挂零儿,这还是往少里说,噢,主啊!"小官吏举起两手轻轻一拍道.

"这关他什么事儿,笑话!"罗戈任又恼怒地.恶狠狠地用头指了指他,"反正我一戈比也不会给你,哪怕你两脚朝上在我面前走个来回.""一定,一定照办.""去你的!哪怕你在我面前跳一星期舞,(俄国成语,意为"谄媚.拍马.取悦他人.")我也不给,就是不给!""不给就不给!我要的就是你不给.可是这舞我跳定了.撇下老婆孩子,我也要在你面前跳舞.这马屁我算拍定了!""呸,滚远点儿!"黑脸啐了口唾沫."五星期前,我也跟您一样,"他对公爵说,"拎了个小包,离开父亲逃走,到普斯科夫找我婶子;我在那儿发热病躺倒了,而他也就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咽了气.突然中风,暴病而亡.愿死者千古!想当初,他差点没把我打死!您信不信,公爵,我敢对天发誓!想当初,要不是我跑得快,准会把我活活打死.""您一定有什么事惹他生气了吧?"公爵问,一面以一种特别的好奇心打量着这位身穿皮大氅的百万富翁.虽然百万家私和继承遗产,确有某种引人特别注目的地方,可是使公爵感到惊奇和产生兴趣的还有某种别的东西;再说,罗戈任本人不知道为什么特别乐意跟公爵交谈,虽然他之需要找人交谈,似乎多半是机械的,而非出自精神上的需要;多半由于精神恍惚,而不是出于为人厚道;由于惊恐不安,由于心神不定,只想看着什么人,张开嘴随便说点什么.似乎,他至今还在发高烧,起码还在打摆子.至于说那个小官吏,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罗戈任,连大气也不敢出,他抓住和掂量着他的每句话,好像在寻找金刚钻似的.

"他的确大动肝火,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是事出有因,"罗戈任答道,"但是,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是我那兄弟,至于我妈,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没啥可说的,成天读《每月念诵集》(供东正教徒念诵的书,每月一册,逐日记载圣徒的言行.教诲以及关于宗教节日的传说.),跟老婆子们坐在一起,还不是我那兄弟先卡说了算.当时,他为什么瞒着我,不让我知道呢?我一清二楚,您哪!我那时昏迷不醒,这不假.据说,电报倒是打了.但是电报是打给我婶子的.她在那儿寡居三十年,从早到晚跟那些疯教徒(指那些能"预知未来"的狂信苦行的基督徒.他们经常以"先知"的面目出现,疯疯癫癫或装疯卖傻.)一起鬼混.说修女不像修女,又比修女还修女.一接到电报,她吓坏了,没拆开就交给了警察局,直到现在这封电报还在那儿撂着.倒是科涅夫,瓦西里.瓦西里奇,帮了大忙,他把一切都写信告诉了我.有天夜里,我那兄弟把我父亲锦缎棺罩上的一圈金流苏全铰了下来,还说什么:‘这些东西值很多很多钱哪!,单凭这一点,他就该发配西伯利亚,只要我上告,因为这是亵du神器,是大不敬的行为.喂,你这小丑!"他问小官吏,"按照法律,这是亵du神器吗?""亵du神器!亵du神器!"小官吏立刻点头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