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第2/3页)

"如果您不介意,"公爵说道,"我还是跟您在一起,在这里等候好,我一个人在那边怪别扭的!""您不应该待在前室里,因为您是来上访的,也算是客人吧.您想要谒见将军本人吗?"看来,这仆人很不乐意让这样的来访者进去,因此又一次追问.

"是的,我有事......"公爵开口道.

"我不是问您有什么事,......我的任务是替您通报.我已经说了,秘书不在,我不能进去通报."这位仆人的疑心似乎有增无已;因为公爵跟日常的来访者太不同了,虽然将军相当经常,几乎每天,都在一定的时刻出来接见客人,特别是因公前来的客人,有时这些客人还挺杂,但是尽管已经习惯,而且有关访客的规定也相当宽松,可是这位听差还是疑虑重重;坚持必须通过秘书再行通报.

"您当真是......从国外回来的吗?"他终于仿佛无意地问来客道,......话刚出口,又觉得此言不妥;也许,他是想问:"您当真是梅什金公爵吗?""是的,我刚下火车.我觉得,您是想问:您当真是梅什金公爵吗?不过出于礼貌,不好意思问罢了.""......"仆人含混地说,感到很惊讶.

"请您相信,我没有向您说谎,您不会因为我承担责任的.至于我是这副模样,还挎着个小包,那也不足为怪;我目前的境况不好."".不瞒您说,我担心的并不是这个.向主人通报是我的份内事,秘书也会出来接见您,除非您......反正就这么回事,除非您......您不会是来向将军告穷的吧,如果您不介意,我可以冒昧地问您一声吗?""噢,不是的,一会儿您就会相信这是完全真的了.我有别的事.""请您原谅,我是看到您这模样才问您的.请稍候,秘书一会儿就来,主人现在正跟上校谈事,等会儿,秘书会来的......他是公司的秘书.""这么说,要等很久喽,我有一事相求,能不能在这里找个什么地方抽袋烟呢?我随身带着烟斗和烟丝.""抽—烟—?"这名听差用一种鄙夷不屑和莫名其妙的神情瞪了他一眼,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抽烟?不,您在这里不能抽烟,而且您脑子里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可耻的.哼......真怪,您哪!""噢,我并不是请求在这屋里抽;这,我还是懂的;我是想出去一会儿,到您指定的地点,因为我有抽烟的习惯,瞧,我已经有三小时没抽烟了.不过,悉听尊便,您知道,俗话说得好:入乡随俗,入境问禁嘛......""您的事叫我怎么通报呢?"那听差几乎不由自主地嘟囔道,"第一,您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坐到接待室去,因为您也是名来访者,也可以算是客人吧,上面会责怪我的......您想怎么,打算住在我们这里吗?"他又斜过眼去瞅了瞅公爵的那个小包,加了一句.显然,这小包使他很不放心.

"不,我没有这个想法.甚至他们请我住下来,我也不能留这儿.我不过是来跟府上认识一下,并没有别的打算.""怎么?就认识一下?"听差带着惊讶和三倍的疑心问道."您起先怎么说来办事的呢?""嗯,几乎不是办事!也就是说,如果说有事,也算有件事吧,我只是想来请教他们一个问题,但是我的主要来意,是想见见面,认识一下,因为我是梅什金公爵,而叶潘钦将军夫人也是梅什金家族中最后一位公爵小姐,除了我和她以外,梅什金家族就没有别的人了.""那么说,您还是亲戚?"这仆人几乎完全吓坏了,警觉地问.

"几乎算不上亲戚.话又说回来,如果生拉硬扯的话,当然也可以算是亲戚,不过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如果较真的话,甚至算不上亲戚.我曾经在国外给将军夫人写过一封信,但是她没有回信.不过,我还是认为回国后应该建立点联系.我现在所以对您说明这一切,是让您不再怀疑,因为我看得出来,您还有点不放心:您去通报吧,就说梅什金公爵求见,在通报中,我来访的原因也就不言自明了.接见固好,不接见......或许也很好.不过,依我看,他们不会不接见的:将军夫人一定想见见自己家族中比她长一辈的唯一代表,我听说,她非常重视自己的门第,这话不会有错."公爵的谈话看来非常随便;但话说得越随便,在当前的情况下,就显得越荒谬,这个老于世故的听差不能不感觉到,人与人之间完全合乎道理的东西,发生在客人与仆人之间,就完全不合乎道理了.因为仆人比他们的主人设想的要聪明得多,所以这听差不由得想道,二者必居其一:要么公爵是个浪荡公子,一定是前来告穷的,要么公爵不过是个傻瓜,没有自尊心.因为一位聪明而有自尊心的公爵,决不会坐在前室里,跟仆人讲自己的私事的.如此说来,不管哪种情况,会不会因他而担受干系呢?

"还是请您到接待室去的好,"他尽可能地坚持说.

"如果坐到里面去,就没法跟您说明一切了,"公爵愉快地笑道,"这么一来,您瞧着我的斗篷和包袱,心里一定不放心,现在您大概没有必要再等秘书,自己就可以进去通报了吧.""像您这样的访客,不通过秘书,我是不敢通报的,何况方才主人还特别关照,上校在里边的时候,任何人都不得进去打扰,只有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可以不经通报直接进去.""他是当官的?""您是说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不.他在公司里工作.您把这包放这里吧.""我早想到这点了;如果您允许的话.我说,要不要把斗篷脱下来呢?""当然,总不能穿着斗篷进去谒见将军吧."公爵站起来,匆匆脱下身上的斗篷,里面穿着一件相当体面.缝制得很考究.虽然已经穿旧了的西服上衣.背心上挂着一条钢表链.表链上拴着一块日内瓦制造的银怀表.

虽然仆人已经断定公爵是傻瓜,但是身为将军的听差,他又觉得,继续跟来访者这样随便交谈,有失体统,尽管不知为什么他很喜欢公爵,当然,只是就某一点而言.但是从另一观点看,公爵又在他心中激起一股强烈的无名火.

"那么,将军夫人什么时候会客呢?"公爵又坐到原来的位置上,问道.

"这就不是我管的事了,您哪.夫人会客没有定规,要看是什么人.十一点钟,让时装设计师进去,至于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内奇,也总让他比其他人先进去,甚至还请他一起用早点.""冬天,你们的室内比国外暖和,"公爵说,"可是那儿的室外却比咱们这儿暖和,而冬天,在他们室内......俄国人因为不习惯,简直没法住.""不生火?""是的,而且房子的构造也不同,就是说,火炉和窗户都不一样.""!您到国外去很久了吗?""有四年了吧.不过,我老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乡下.""您对国内的生活不习惯了吧?""这倒是真的.您信不信,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有忘记怎么说俄语.瞧,我现在跟您说话,心里却在想:‘看来,我说得还不错.,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说了这么多话.真的,从昨天起,我老想说俄语."""!嘿!您从前在彼得堡待过?"(仆人无论怎样自我克制,也不能对这种彬彬有礼的谈话不予理睬.)"在彼得堡?几乎完全没有,只是路过.过去,对于这里的事我一无所知,可现在听到这么多新鲜事儿,据说,原来熟悉这里情况的人,也必须从头学起,重新认识.这里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指俄国一八六四年的司法改革,由等级法庭改为适用于一切阶层的司法机关,司法公开,允许陪审员和律师参加.),现在有许多议论.""!......司法制度.司法制度嘛,倒的确是司法制度.国外怎么样,审判是不是比较公正?""不知道.可是关于咱们的司法制度,我倒听说过不少好话.而且,咱们这里还取消了死刑(当时,俄国并未取消死刑.过去,虽然一度在形式上取消过(一七五三—一七五四),但很快就恢复了.作者自己就曾在一八四九年因彼得拉舍夫斯基一案被判死刑.).""国外处死刑吗?""是的.我在法国见过,在里昂.施奈德带我去的.""是绞刑吗?""不,在法国都是杀头.""怎么,喊叫吗?""哪能呀!一忽儿的工夫.把人架上去,一把很大的刀就落了下来,用机器杀的,它叫断头机,又重又有力......还没来得及眨眼,脑袋就砍下来了.准备工作最叫人受不了.先是宣读判决书,然后穿上死囚服,用绳子捆绑,再架上断头台,那才叫可怕呢!人从四面八方跑拢来,连女人也跑来看热闹,虽然那儿并不喜欢女人看.""这不是女人看热闹的事.""当然!当然!怎么能让她们去看这种痛苦呢!......这犯人倒是个聪明人,无所畏惧,身强力壮,但是上了点年纪.他的名字叫莱格罗.实话对您说吧,信不信由您,他上断头台的时候都哭了,脸白得像纸一样.这怎么叫人受得了呢?难道这不是恐怖?您说,什么人会因恐惧而哭泣呢?我从来没想到,被吓哭的居然不是小孩,而是一个从来没有哭过的大人,四十五岁的大人.这一分钟,他的灵魂发生了什么变化,人们使这灵魂产生怎样的震颤啊?无非是对灵魂的侮辱罢了!圣经上说:‘不可杀人!,(见《旧约.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第十三节,并参见《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的有关章节.)那么,因为他杀了人,就该把他也杀死吗?不,这是不应该的.我看到这个已经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可是直到现在还像在眼前一样.有四.五次,我做梦都梦见它."公爵越讲越起劲,他那苍白的脸上都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虽然他说话仍旧很斯文.那听差同情地.有兴趣地注视着他,好像对他看不够似的;大概他也是个富于想象力和喜欢思索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