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一章(2)

"什么?这么说,所做的一切,......一切都不是俄罗斯的?"希公爵不同意道.

"不是民族的;虽然做法是俄国式的,但不是民族的;我国的自由派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国的保守派也不是俄国的保守派,无一例外......请相信,我们的民族决不承认地主和学生所做的一切,无论现在还是将来......""这倒是妙论!如果这么说是严肃的,您怎么能发表这种奇谈怪论呢?我决不能容忍有关俄国地主的这种有悖常理的论点;而且您本人就是俄国地主,"希公爵热烈反对道.

"要知道,我所说的俄国地主,并不是您所理解的俄国地主.这是一个可敬的阶层,仅从我也属于这一阶层便可想见;特别是现在,这一阶层已不复存在的时候......""难道我国文学也毫无民族的东西吗?"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打断他的话道.

"对于文学,我是门外汉,在我看来,连俄国文学也全部不是俄国的,当然罗蒙诺索夫.普希金.果戈理除外.""第一,这就不少,第二,其中一人来自民间,其他两人就是地主,"阿杰莱达笑道.

"完全正确,但是不要高兴得太早.因为迄今为止,所有俄国作家中也只有这三人还能够每人说出一些的确属于他自己的.本人的.不是从别人那儿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单凭这一点,这三人也就立刻成为民族的了.俄国人中只要有人说出.写出或做出某种自己的.与他自己不可分割的.不是鹦鹉学舌得来的东西,这人就必定会成为民族的,尽管他的俄国话也许说得不地道.我认为这是一条公理.但是我们开始谈的并不是文学,我们开始谈的是社会主义者,并由社会主义者而生发出整个话题;于是我就肯定地说,我国没有一个俄国的社会主义者,现在没有,过去也没有,因为我国的所有社会主义者也来自地主或者学生.所有那些臭名昭著.招摇撞骗的社会主义者,无论是我国本土的还是来自外国的,无非是一些农奴制时代地主出身的自由派.你们笑什么?你们不妨把他们写的书拿出来,把他们的学说,把他们的回忆录拿出来,我虽然不是文学评论家,但是我可以给你们写一篇鞭辟入里的文学评论,我要明如白昼.一清二楚地证明给你们看,他们所写的书本.小册子.回忆录中的每一页,都首先出自一个俄国前地主的手笔.他们的恼恨.愤怒和俏皮话,都是地主式的(甚至还是法穆索夫(格里鲍耶陀夫的剧本《智慧的痛苦》中的俄国地主.)以前的地主!)他们的欢欣.眼泪,真正的.也许还是真诚的眼泪,也无非是一个地主流下的眼泪!一个地主或者学生流下的眼泪......你们又笑了,您也笑了,公爵?您也不同意我的观点?"的确,大家都笑了,公爵也微微一笑.

"我还无法直截了当地回答您,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公爵说道,突然收敛了笑容,打了个哆嗦,那副模样活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中学生,"但是我向您保证,我正在兴味盎然地聆听足下的高论......"他说这话的时候,差点没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脑门上都冒出了冷汗.这是他坐在这里迄今为止所说的第一句话.他曾经想看看四周,但又不敢造次;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发现了他的这一微妙的神态,微微一笑.

"诸位,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实,"他又用原来的腔调接着说道,即一方面似乎异常昂奋和激烈,同时又似乎在嘲笑自己说的话,"对于这一事实的观察,甚至发现,我认为是我立的一大功劳,甚至只应当归功于我一个人;起码关于这一问题,还没有在任何地方说过或者写过.这一事实道出了我所说的那类俄国自由主义的全部本质.第一,何谓自由主义,如果泛泛而论,无非是攻击(攻击得合理还是错误......这是另一个问题)现有的社会秩序.是不是这样呢?好,我所举的这一事实正在于说明,俄国的自由主义并不是攻击现存的社会秩序,而是攻击我们这个社会最本质的东西,攻击我们的社会本身,而不是仅仅攻击秩序,不是仅仅攻击俄国的秩序,而是攻击俄国本身.我所说的自由派居然发展到否定俄国本身,也就是敌视和鞭挞自己的母亲.俄国每发生一件不幸和挫折,都会使他欢天喜地,几乎是兴高采烈(暗指屠格涅夫.参看作者一八六七年八月二十八日给迈科夫的信.).他仇恨民间的风俗习惯,仇恨俄国的历史,仇恨一切.如果硬要替他辩护的话,那就只能说他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他以为他对俄国的仇恨就是最大最好的自由主义(噢,你们将会在我国常常遇到一种其他人对他拍手叫好的自由派,其实他不过是最荒唐.最迟钝.最危险的保守派,而且他自己还不知道!)还在不多久以前,我国的某些自由派居然把这种对俄国的仇恨几乎当作是对祖国的真正的爱,甚至还自吹自擂地说什么,他们比别人看得更清楚什么是爱国;但是现在他们已经比较露骨了,甚至把‘爱国,二字也引以为耻,甚至把‘爱国,这一概念也当作有害的和渺不足道的东西给清除和取消了.这一事实是确凿的,我坚持这一观点,但是......总有一天,我们必须把真理简单而又坦率地完全说出来;但是,与此同时,这一事实,自古迄今,无论何时何地,在任何一个民族里都没有,也不曾有过,由此可见,这一事实是偶然的,是会转瞬即逝的,这,我同意.任何国家都不会有那种仇恨自己祖国的自由派.可是又该怎样来解释我国发生的这一切呢?只能用我们过去用过的办法来解释,即俄国的自由派至今还不是俄国的自由派;我看,除此以外,别无解释.""我把你说的一切只能当作玩笑,叶夫根尼.帕夫雷奇,"希公爵一本正经地反驳道.

"我没有见过所有的自由派,因此不敢妄下断语,"亚历山德拉.伊万诺芙娜说,"但是我听了您的想法后感到很气愤:您把个别现象上升为普遍规律,因此是诬蔑.""个别现象?啊!这话真是掷地有声啊,"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接口道."公爵,足下有何高见,这是个别现象吗?""我也应该说,我孤陋寡闻,很少跟......自由派打交道,"公爵说,"但是我觉得您的话可能有几分道理,至于您刚才说的那种俄国的自由主义,的确一部分人有仇恨俄国的倾向,而不仅仅是仇恨它的社会制度.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到于说全体,这样说自然有欠公允......"他因难于措词没有把话说完.尽管他内心很不平静,但是他对谈话还是非常感兴趣的.公爵有一个特点,就是非常淳朴,无论他注意听他感兴趣的问题,还是别人向他提问时他所作的回答,他的态度都非常淳朴.他的脸上,甚至在他身体的姿势上,似乎都反映出他的这种朴实无华和相信他人决不会嘲笑他和讽刺他.虽然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在跟他说话时总带有几分异样的讪笑,他的这种作风由来已久,可是现在,听了公爵的回答以后,他却立刻收敛起笑容,很严肃地看了看他,好像根本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回答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