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2)(第3/3页)

"是的.梅耶罗夫公寓的这堵墙可以告诉你们许多事!我在这堵墙上写下了许多辛酸.这堵肮脏的墙上没有一个斑点我没有记得烂熟.可诅咒的墙!尽管如此,它对于我还是比帕夫洛夫斯克的所有树木都宝贵,如果我现在不是对一切都无所谓的话,那它对于我一定比所有的人还宝贵.

"我现在想起来,当时我以多么强烈的兴趣注视着他们的生活啊;这么大的兴趣过去从来不曾有过.我的病越来越重,都不能走出屋子了,我有时候迫不及待地等候科利亚到来,心里在骂他.我考虑一切鸡毛蒜皮的事,而且对任何谣言都感兴趣,我似乎成了个爱搬弄是非的人了.比如,我不明白,这些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人,怎么就成不了富翁,发不了财(话又说回来,现在我也不明白).我认识一个穷人,后来听说他饿死了,记得,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怒不可遏:倘若能使这个穷人重新活过来,我一定要把他臭骂一顿.有时候,接连好几个星期,我的病情略有好转,能够出去走走了;但是街上的一切终于使我十分恼怒,我宁可坐在家里,接连几天,足不出户,虽然我跟大家一样身体很好,可以外出去走走.我实在受不了人行道上,在我身旁,那些穿梭似地来去匆匆.忙忙碌碌.永远忧心忡忡.神情忧郁.惊慌不安的人.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心事重重.焦急不安和忙忙碌碌呢?他们为什么总是那样神情忧郁.满面怒容(因为他们动不动就发脾气)呢?他们虽然能坐享六十年高寿,却显得很不幸,也不会生活,这又是谁的错呢?扎尔尼岑本来可以活到六十岁,为什么却让自己饿死呢?每个人都指着自己的破衣服,伸出自己的劳动的双手,怒气冲冲地嚷嚷道:‘我们像牛马一样工作,我们劳动,可是我们却像狗一样挨饿和贫穷!其他人不工作,不劳动,可是却很富!,(说来说去永远是这一套!)就在他近旁,住着一个‘贵族,出身的倒霉鬼伊万.福米奇.苏里科夫(就住在我们那座公寓,在我们楼上),他跑来跑去,从早忙到晚,永远是一副寒酸相,胳膊肘磨破了,钮扣也快掉了,他给各种各样的人跑腿,替人家办事,而且从早到晚没一刻清闲.您要是能跟他谈谈心里话,他会告诉您:‘贫穷,困苦,一文不名,老婆死了,没钱钱买药,冬天冻死了孩子;大女儿给人家当了外室......,......他总是抽抽搭搭.淌眼抹泪地诉苦!噢,无论现在还是过去,我对这类傻瓜毫无怜悯之心,......我可以自豪地说这话.他自己为什么当不了罗思柴尔德(罗思柴尔德家族是十八至十九世纪欧洲最著名的银行世家,在俄国几乎成了百万富翁的代用语.)?他没有罗思柴尔德拥有的百万家私,他没有堆成山似的帝俄金币和拿破仑金币,没有谢肉节货棚下堆成高山一样的金山和银山,这又能怪谁呢?既然他活在世上,就事在人为,就能够做到一切!他不明白这点,又能怪谁呢?

"噢,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工夫义愤填膺,发牢骚了,可是当时,当时,我再重复一遍,我简直气得整夜咬我枕头,撕我的被子.噢,我当时多么想,多么希望,多么诚心地希望把我这个衣不蔽体.穷无立锥之地的十八岁青年一下子轰到大街上,让我孤身一人,没有房子住,没有工作做,没有面包吃,在这个首善之区的大都会里举目无亲,没有一个熟人,腹中空空,遍体鳞伤(这样更好!),但是身强力壮,这时候,我就要大显身手......

"显什么身手呢?

"噢,难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我的这份《说明》本来就已经使我斯文扫地了吗!唉,有谁不认为我是一个不知人生乐趣的干瘪老头呢?不这样认为的人忘了我已经不是十八岁了;忘了在这六个月里我过的日子,已经不啻活到了白发苍苍!让大家笑话我吧,让大家去说这一切不过是痴人说梦吧.我的确在痴人说梦.我用这办法来打发漫漫长夜;我现在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这迷离惝的梦境.

"但是,难道我现在还要把这些迷离惝的梦境再说一遍吗?......现在,对于我来说早已过了痴人说梦的年龄了?而且又向谁去说呢!要知道,我用这办法来苦度光阴,是因为我看到,我想学一点希腊语法,可是人家偏不许我学,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其实我当时也想到了:‘还没学到句法,可能就要死了,,我刚翻开语法书的第一页就这么想,把书扔到了桌子底下.这书现在还扔在那儿;我不许马特廖娜把这书捡起来.

"我的这个《说明》可能会落到什么人手里,这人又耐心地把它读完了,就让这人认为我是个疯子吧,甚至认为我是个中学生,而最可能的是认为我是个被判死刑的人,这人自然会认为,除他以外的所有的人,都太不珍惜生命了,都养成了虚掷光阴的习惯,活着也太懒惰.太没良心了,因此所有这些人,无一例外,都白活了!那又怎样呢?我宣布,我的这位读者错了,我的信念与我的死刑判决毫无关系.你们不妨,不妨去问问他们,他们大家(直至每个人)是否明白什么是幸福?噢,请相信,哥伦布感到幸福之时,不是在发现美洲大陆之后,而是在将发现而未发现美洲大陆的时候;请相信,他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是在他发现新大陆的三天前,即起来造反的全体船员在绝望中差点没把船掉过头去,返回欧洲的时候!这里的问题并不在新大陆,即使它化为乌有也无所谓.哥伦布实际上几乎没有看见新大陆就死了,他也不知道他究竟发现了什么.问题在于生活,仅仅在于生活,......在于发现它,永远不断地发现它,而根本不在于发现了什么!但是这还用说吗!我怀疑,我现在所说的一切,多么像老生常谈啊,有人一定会认为我是一名低年级的小学生,正在做作文,题目是《日出》,或者有人会说,我也许的确有话要说,但是尽管我非常想,却不会......‘借题发挥,.但是话又说回来,我想补充一点,在任何天才的思想或者属于人的任何新思想里,或者不过是在某人头脑里产生的任何严肃的属于人的思想里,总有一些不可言传的东西,即使您著作等身,花了三十五年光阴来阐述您的思想;总还会留下某些东西,怎么也不愿意跑出您的脑壳,而且将永远留在您的脑海里;您只能把它带进棺材,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这还是您的思想中的最主要的东西.但是,如果说我现在也不善于把我这六个月里朝思暮想的一切统统写出来告诉大家的话,起码大家也会明白,我在达到我现在的‘最后信念,之前,我为它付出了也许是过于高昂的代价;这就是我为了达到我的某种目的,认为有必要在我的《说明》里先行吐露的一点心曲.

"不过,还是言归正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