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六章(2)

"要我做什么?"公爵板起脸,厉声问道.

"能不能先打开看看呢,您哪!"他装腔作势地低语道,好像很秘密,不足为外人道似的.

公爵怒气冲冲地跳起来,把列别杰夫吓得撒腿就跑;但是跑到门口,又停了下来,想看看公爵能不能恩开格外,饶了他.

"唉,列别杰夫!怎么能,怎么能像您现在这样下流地胡来呢?"公爵伤心地叫道.列别杰夫的脸色豁然开朗.

"我卑鄙,我下流!"他立刻走上前来,眼泪汪汪地捶打自己的胸脯.

"要知道,这是卑鄙的!"

"的确很卑鄙,您哪.这话说得太对了!""您哪来的这种恶习,居然想得出这种......怪念头?要知道,您......简直是密探!您为什么要写匿名信去惊扰......这么一位德高望重而又非常善良的女性呢?为什么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就没有权利想给谁写信就给谁写信呢?您今天到那边去是想去告状吗?您希望得到什么呢?是什么动机怂恿您去告密的呢?""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以及出于一颗高尚的心,总想为人家做点什么,是的,您哪!"列别杰夫喃喃道,"现在,我整个人都是您的,又都是您的了!哪怕绞死我,也决无贰心!""您就是像现在这种模样去见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吗?"公爵厌恶而又好奇地问道.

"不,您哪......要清醒些......甚至于也像样些;我是在招人白眼以后才弄成......现在这模样的,您哪.""嗯,好,您走吧."但是要让这位客人终于下定决心走出去,这一请求必须重复好几遍方能奏效.列别杰夫在把门已经完全拉开之后,又转回身来,蹑手蹑脚地走到房间中央,开始用手比划,以示怎样拆信;他不敢造次,用言语说出自己的忠告;接着,他便轻手轻脚,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听到这一切是令人非常难过的.其中暴露出一个主要的.非同小可的事实:那就是阿格拉娅不知道为什么非常惊惧.非常犹疑和非常痛苦("由于嫉妒,"公爵低声自语).也看得出来,一定有些不怀好意的人把她的心搞乱了,非常奇怪的是,她对他们的话竟信以为真.在这个涉世未深,但是头脑发热而又骄傲的小脑瓜里,一定在酝酿着某种特别的计划,也许能致人以死命,而且......还很不像话.公爵感到十分害怕,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定要想出个防范的办法,这,他是感觉到了的.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个封好的信上的地址:噢,他对这事并没感到怀疑和不安,因为他相信她;这信使他不安的是另一件事:他信不过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尽管如此,他还是下决心亲自把这封信拿去交给他,而且为了办这件事,他已经从屋里走了出去,可是半道上又改了主意.事有凑巧,公爵就在快到普季岑家的地方遇到了科利亚,于是他就托他把这信亲自交给他哥哥;看去就好像是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亲自交给科利亚,托他转交的.科利亚没有细问就给送去了,因此加尼亚根本就不曾料想到,这封信已经过了这么多道手.公爵回到家后,就请薇拉.卢基扬诺芙娜到他那儿来一趟,把应该告诉她的话告诉了她,并且安慰了她,因为在这以前,她一直在找这封信,都哭了.当她知道这封信是被父亲拿走的时候,害怕极了(后来,公爵从她那里知道,她已经不止一次替罗戈任和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秘密效劳,她想也没想到这会对公爵不利......)公爵心里很乱,因此,两小时后,科利亚请人跑来告诉他,说他父亲病了的时候,他起初几乎听不懂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是正是这件事使他分了心,才使他的心平静了下来.他在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那儿(不用说,人家把病人抬到她那儿去了)几乎一直待到傍晚.他陪着病人家属,几乎没有给人家带来任何益处,但是有些人,当心情沉重的时候,看到他们待在自己身旁,不知为什么心里就好受些.科利亚受到很大的打击,歇斯底里地哭个不停,但是,他一直在跑来跑去地忙活:急急忙忙地跑去请医生,一下子就请来了三个,跑药房,跑理发店(俄国和欧洲习俗:理发店兼管放血,治疗各种民间疑难杂症.).将军给救活了,但是还没恢复知觉;医生们表示"无论如何,病人仍未脱离险境".瓦里娅和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寸步不离地守在病人身旁;加尼亚很不安,也很惊慌,但是他不愿上楼,甚至怕见病人;他扭着双手,语无伦次地跟公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在说话中表示:"家门不幸,事有凑巧,偏赶在这时候!"公爵觉得,他说的"这时候"究竟指什么时候,他心里是有数的.公爵没有在普季岑家碰见伊波利特.傍晚,列别杰夫跑来了,此公在上午作了一番"解释"以后,居然一直酣睡到此刻.现在,他的宿酒几乎全醒了,在病人身旁伤心恸哭,好像哭自己的亲哥哥似的.他大声骂自己混蛋,但是没说明为什么是混蛋,他缠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一再要她相信,"这是他,他是罪魁祸首,除了他,跟谁都不相干......也仅仅出于一种愉快的好奇心......而‘死者,(将军还活着,不知为什么他硬要这么称呼他)甚至是一位非常有天才的人!"他特别严肃地坚持"天才"二字,好像这样说,这时,就可能产生一种非凡的效果似的.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看见他在真心流泪,终于对他毫无责备之意,甚至还几乎很亲切地对他说道:"好了,上帝保佑您,好了,别哭了,别哭了,好了,上帝会饶恕您的!"列别杰夫听到这话和说这话时的声调后,大为感动,以致整个晚上都不肯离开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以后几天,一直到将军去世,他几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他们家).这一天,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两次派人来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打听病人的健康状况.晚九点,公爵来到叶潘钦府的客厅(客厅里已经坐满了客人)后,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立刻关切而又详细地向他询问了病人的情况,当别洛孔斯卡娅问:"这病人是谁?尼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又是什么人?"的时候,她又庄重地作了回答.公爵看到这情形,心里很高兴.他本人在跟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说明情况的时候,也说得"很好",正如阿格拉娅的两位姐姐后来说的那样:"说得谦虚而又文静,既没有多余的话,也没有指手划脚,而且风度翩翩;进门的时候也优游从容,穿得也非常好,"他不仅没有像他头天担心的那样,"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甚至还明显地博得了所有在座的老爷少爷和太太小姐们的好感.

至于说他自己,等他坐好并向四周端详了一番以后,他立刻发现,在座的老爷太太和少爷小姐们,既不像昨天阿格拉娅吓唬他的那样,都是些妖魔鬼怪,也不像他夜里梦见的那样,全是些面目可憎的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这个被可怕地称之为"上流社会"的一小角.由于某些自己特别的意图.考虑和向往,他早就渴望跻身于这个由人组成的魔力圈了,因此他对初次获得的印象感受特别深.这个初次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令人神往的.不知为什么,他立刻而且忽然感到,所有这些人好像生来就应当在一起;似乎叶潘钦家这天晚上根本就没有举行任何"晚会",也没有邀请任何宾客,似乎所有这些人都是最亲近的"自家人",他本人也似乎早已是他们最忠实的朋友和志同道合者了,在离别不久之后又重新回到他们中来了.优雅的举止,淳朴的风度,表面的诚恳坦荡所产生的魅力,几乎是神奇的.他连想也没想到,所有这些淳朴和高贵,机智和高度的自尊,也许不过是经过艺术加工的貌似堂皇的制成品罢了.大多数客人,虽然外表看去十分气派,其实也都是些相当空虚的人,不过因为志得意满,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他们身上的许多好东西,不过是做出来的罢了,然而这也不能全怪他们,因为他们这样做是无意识的,得之于祖传.但是公爵在最初的美好印象的魅力下,甚至都不肯对此提出疑问.比如,他看见这位老人,这位显赫的大官,就年龄来说,完全可以做他的爷爷,为了听他说话,居然中断了与旁人交谈,而他又是这么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他不仅留心听,而且显然很重视他的意见,对他是如此的和蔼可亲,心地又如此真诚善良,其实他俩萍水相逢,今天才头一次见面.也许,这种分外优雅的彬彬有礼,对公爵热情而又敏感的心起了作用.也许,他早就对他们抱有好感,甚至先入为主地产生了极好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