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七章(2)(第2/3页)

"没什么,先生,说下去吧,说下去吧,只要不上气不接下气就行,"她说,"你方才就是因为喘不过气来,闯了个不大不小的祸;至于想说话,你尽管说:比你更怪的人,这些先生也见过,你不会使他们感到吃惊的,再说,你的话也不见得奥妙,不过打碎了花瓶,把大家吓了一跳."公爵微笑着听完了她的话.

"要知道,这是您,"他猛地对那个年老的"大官"说道,"要知道,在三个月以前,就是您使一名大学生波德库莫夫和一名小公务员什瓦勃林免除了流放,不是吗?"年老的"大官"甚至都有点脸红了,他嘟囔道,要安静,不要激动.

"要知道,我也听说过您的事,"他又立刻转过身去对伊万.彼得罗维奇说,"在某省,您曾经无偿地送给您那些遭到火灾的农民,已经获得自由(指农奴解放.)而又给您惹了不少麻烦的农民木材,让他们重建家园,不是吗?""唉,这夸—大了,"伊万.彼得罗维奇嘟囔道,不过他愉快地做出一副俨乎其然的模样,但是这次他倒说得完全对,......"这是夸大":这不过是公爵听到的与事实不符的传闻罢了.

"至于您,公爵夫人,"他忽然满脸堆笑地对别洛孔斯卡娅说,"难道半年前在莫斯科,不是您在收到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信以后,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吗?而且,果然,您像给亲儿子一样给我出了一个令我终生难忘的主意.您记得吗?""你干吗净认死理呢?"别洛孔斯卡娅懊恼地说,"你这人很好,但是也很可笑:给了你两文钱,你就千恩万谢,好像救了你的命似的.你以为这样值得称道,其实反叫人讨嫌."她越说越有气,差点要发火了,但是蓦地又转怒为笑,而且是善意的笑.利扎韦塔.普罗科菲耶芙娜的脸豁然开朗;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喜形于色.

"我早说过,列夫.尼古拉耶维奇这人......这人......一句话,只要说话的时候不上气不接下气,像公爵夫人所说的那样,就行了......"将军兴高采烈地嘟囔道,重复着别洛孔斯卡娅使他惊喜交加的那句话.

只有阿格拉娅一个人不知怎么闷闷不乐;但是她的脸仍旧涨得绯红,也许因为生气.

"说真的,他这人倒蛮可爱的,"那位老头"大官"又对伊万.彼得罗维奇嘀咕道.

"我心头是带着难言之痛到这里来的,"公爵继续说道,而且越说越慌,越说越快,越说越怪和兴奋,"我......我怕你们,也怕我自己.最怕的还是我自己.我回彼得堡的时候,就下决心一定要亲自了解一下我国的第一流人物,出身贵族世家的上流人士,我本人也属于贵族世家,而且还是这些世家中的一流望族.我现在就跟同我一样的公爵们坐在一起,难道不是这样吗?我想了解你们,这很必要;非常,非常必要!......从前,我经常听到许许多多关于你们的坏话,而且坏话比好话多,大家说你们斤斤计较,吹毛求疵,又落后,又不学无术,生活习惯又十分可笑,......噢,人们写了和说了许多关于你们的事!今天,我是抱着一颗好奇心到这里来的,心里很惶惑:我必须亲眼看一看,亲自弄清楚:俄国人中的这个最上层是否当真百无一用了,当年的生命力业已耗尽,只能寿终正寝,一死以谢天下,可是它依旧小肚鸡肠,害着红眼病,跟......属于未来的人斗争,妨碍他们,而看不到它自己行将就木呢?即使过去,我也完全不相信这个看法,因为我国从来就不曾有过最高阶层,除非是御前大臣,凭官服,或者......靠机会,而现在已经完全风liu云散,难道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吗?""不,根本不是这样,"伊万.彼得罗维奇狞笑道.

"瞧,又来了!"别洛孔斯卡娅忍不住说道.

"Laissezledire(法语:让他说吧.),瞧他浑身都在发抖,"那个年老的"大官"又低声警告道.

公爵简直忘乎所以,失去了常态.

"结果怎样呢?我看见了一群优雅从容.敦厚朴实的聪明人;我看到了一位长者,他居然对一个像我这样的毛孩子青眼格外,耐心地听我说话;我还看到一些善解人意和善于宽恕别人的人,这都是一些善良的俄罗斯人,几乎跟我在国外遇到的那些人同样善良和真诚,几乎不亚于他们.你们看得出来,我是多么惊喜交加呀!噢,请允许我把话说完!我听到过许多议论,自己过去也曾对此深信不疑:有人说,上流社会只剩了空架子,一切都虚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本质已荡然无存;但是我现在亲眼看到,在我国,这是不可能的;在其他国家,可能发生这种情况,不过不是在我国.难道你们现在统统是伪君子和骗子手吗?我方才听到N公爵讲的故事:难道这不是既淳朴敦厚而又热情洋溢的幽默吗?难道这不是真正的慈悲为怀吗?难道这样的话能出自一个......半死不活.心智均告枯竭的人之口吗?难道一群行尸走肉能像你们对待我这样对待我吗?难道这不是......一群建设未来,实现希望的栋梁之材吗?难道这样一些人能不懂,能落在时代后面吗?""亲爱的,我再一次请求您安静,这一切咱们下一次谈好吗?我一定洗耳恭听......"那位"大官"冷冷地一笑.

伊万.彼得罗维奇清了清嗓子,在自己坐的那张安乐椅上转动了一下身子;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也动弹了一下;那位身居上司之职的将军则跟那位大官夫人在闲谈,根本就没有注意公爵;但是大官夫人却常常竖起耳朵听他说话,而且不时抬头看他.

"不,要知道,还是让我说下去好!"公爵以一种新的狂热和冲动继续说道,仿佛特别信任,甚至有点机密地转过身去对那位老头"大官"说话."昨天,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禁止我说话,甚至指出不许我谈论的具体话题;她知道,我一谈这些问题就显得很可笑!我今年二十六岁,可是我知道我还像个孩子.我没有权利把我的想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这我早知道;我只在莫斯科跟罗戈任坦诚地谈过......我跟他一起读普希金,把普希金的书全读完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普希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总怕我那可笑的模样会败坏我的想法和主要观念.我不会指手划脚地说话.我的手势总是适得其反,只会引人发笑,也有损于我的观念.我也没有分寸感,而这是主要的;甚至是最主要的......我知道,我最好坐着不开口.如果我能咬咬牙,一言不发,我甚至会显得很懂事,也可以多想想.但是现在还是让我说下去好.我所以要说下去,因为您这么笑容可掬地看着我;您的脸太动人了!昨天,我向阿格拉娅.伊万诺芙娜保证,整个晚会都一言不发.""Vraiment?(法语:是吗?)"那个老头"大官"微微一笑.

"但是,我有时候想,我这样想是不对的:观念的真诚就应该用说话的姿势来配合,不是吗?是不是呢?""有时候是的.""我要说明一切,一切,一切,一切!噢,对了!您以为我是乌托邦吗?是空想家吗?噢,不,我向上帝起誓,全是一些十分简单的想法......您不信?您在笑?您知道吗,我有时候很卑鄙,因为我正在失去信仰;方才,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想:‘嗯,我怎么开口同他们说话呢?应当从什么话开始,他们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呢?,我多担心呀,但是我更替你们担心,非常,非常担心!然而我有什么资格替你们担心呢,这种担心岂不可耻?一个先进分子得摊上数不清的落后的和不怀好意的人,那怎么办呢?我高兴的是,我现在终于明白了,落后的人完全不是什么数不清,所有的人都是活的有用之材!至于我们很可笑,大可不必介意,不对吗?因为事实就是如此:我们可笑,我们浅薄,我们的习惯恶劣,我们的作风无聊,我们不善于观察,也不善于理解,要知道,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大家,您和我,还有他们!现在我当着您的面说您可笑,您不会见怪吧?即便是这样,难道您就不是有用之材了吗?您知道吗,依我看,一个人显得可笑,有时候并不坏,甚至更好:这样更容易相互谅解,更容易心平气和;不是所有的事一下子都能理解的,也不是已经尽善尽美了才能开步走.为了做到尽善尽美,必须先对许多事不理解!如果理解得太快了,也许倒理解得不透.这话我是对你们说的,对你们,因为你们对许多事既善于理解,又......善于不理解.我现在并不替你们担心:像我这样一个孩子对你们说这样的话,你们不会见怪吧?您在笑,伊万.彼得罗维奇.您以为:我是替那帮人担忧,替他们辩护,我是一个民主派,在鼓吹平等?"他歇斯底里地笑了(他不断发出短促的.得意的笑声)."我是替你们担忧,替你们大家,替咱们所有的人.要知道,我自己就是一个门第古老的公爵,而且现在跟公爵们坐在一起.我说这话是为了挽救咱们所有的人,为了不使咱们这一阶层在一片漆黑中烟消云散,心里一笔糊涂帐,遇事互相谩骂,结果满盘皆输.既然我们能够保持先进分子和老大哥的地位,干吗要销声匿迹,把位置让给别人呢?只要我们是先进的,就会是老大哥.我们要先做佣人,再做领班(源出《新约.马可福音》弟九章第三十五节:"若有人愿意作首先的,他必作众人末后的,作众人的佣人.")."他开始一再从软椅上站起来,但是那老头"大官"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他坐下,而且越来越不安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