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第2/3页)

“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一个月前上您这儿来过,”青年赶忙嘟嘟囔囔说,半躬着腰,因为他想起来,态度应该和气些。

“我记得,先生,我记得很清楚,您来过,”老太婆口齿清楚地说,她那怀疑的目光还是没有从他的脸上移开。

“这会儿……我又是为了这样的事……”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往下说,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老太婆的怀疑使他感到惊奇。

“也许她常常是这样的,那次我没有注意到罢了,”他怏怏不乐地在心里寻思。

老太婆一言不发,好像在深思;接着让到一旁,指指房间的门,让客人先进去,说道:“请进吧,先生。”

青年走进一间不大的房间,墙上糊着黄壁纸,窗口摆着天竺葵,窗上挂着薄纱窗帘,这时夕阳把房间照得很明亮。“那么,那时阳光也会照耀得这么明亮的!……”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头脑里仿佛不由地闪过了这么一个念头。他把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一眼,想尽可能察看一下,记住它的布置。可是房间里没有什么特别的摆设。家具都是陈旧的,黄木制的:一张有高高的弓形木靠背的长沙发,前面摆着一张椭圆形的桌子,靠窗间壁是一只有一面镜子的梳妆台,两边墙跟前摆着几把椅子,墙上挂了两三幅装在黄色镜框里的极便宜的油画,画的都是手里捉着鸟儿的德国少女——全部家具就是这几样东西。在角落里,一幅不大的圣像前面点着一盏小油灯。一切都纤尘不染:家具和地板都抹得亮晶晶的;所有东西都很光亮。“丽扎韦塔干的活,”青年心里想。整个寓所里都看不见一丝灰尘,“只有凶恶的老寡妇的家才这样整洁,”拉斯柯尔尼科夫继续暗自想,一边好奇地斜眼看看挂在第二个小房间门前的那幅印花布门帘。在那个房间里摆着老太婆的床和一口五斗橱,他还没有往里面张望过。这是一套只有两个房间的住宅。

“您有什么事吗?”老太婆厉声问,一边走进房间里来了。她照旧站在他面前,以便面对面地看他的脸。

“我带来了一件押品,您瞧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扁平的旧银表。表的背面镌刻着一个地球仪。表链是钢制的。

“上次的押款已经到期了。一个月的期限已经在两天前满了。”

“我会再付给您一个月利息的;请您宽限几天。”

“先生,宽限或者现在就卖掉您的押品,这都由我做主。”

“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这只表值钱吗?”

“先生,你拿来的东西都不值钱,这只表也不值几个钱。上次那只戒指我给了您两张一卢布的钞票,可是花一个半卢布就可以在珠宝店里买个新的。”

“给我四个卢布吧,我会来赎的,这是我父亲的表。我不久就会有钱。”

“如果您要抵押,一个半卢布,预扣利息。”

“一个半卢布!”青年突然叫喊起来。

“随您的便。”老太婆把表还给他。青年拿回表,心里很气愤,本来想走了;可是一想到他没有别的路子,而且他上这儿来还有别的目的,于是马上改变了主意。

“拿钱来吧!”他粗声粗气地说。

老太婆一边把手伸入口袋里摸钥匙,一边往门帘后面的那个房间走去。青年独个儿站在屋子当中好奇地侧耳谛听着,心里转着念头。他听见了她开五斗橱锁的声音。“大概是头一只抽屉。”他想。“那么钥匙是藏在她右边的口袋里……所有钥匙都串在一只钢圈上……有一把钥匙最大,比别的钥匙大两倍,带齿的,这当然不是开五斗橱的钥匙……那么一定还有一只什么首饰箱或一只小箱子……这必须弄清楚。小箱子的钥匙都是这样的……不过这是多么卑鄙啊……”

老太婆回来了。

“先生,钱给您:一个卢布的月息是十戈比,一个半卢布的月息应是十五戈比,预扣一个月利息。此外,以前借的两个卢布按同样的月息计算,应扣二十戈比。所以,共扣除三十五戈比。您那只表,我现在还应该找您一卢布十五戈比。钱请您收下。”

“怎么!现在只剩一卢布十五戈比啦!”

“一点不错。”

青年不想争论,收下钱。他望着老太婆,不急于要走,仿佛还要说句什么话,或者干件什么事;可是似乎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 “阿廖娜·伊凡诺夫娜,过几天,我也许还要拿一件东西来向您抵押,是一只银制的……精美的……小烟盒……我从朋友那儿拿回来,就……”他心慌得说不下去了。

“先生,咱们到那时候再谈吧。”

“再见……您常常独个儿在家里吧,令妹不在家吗?”他一边往前室走去,一边口气尽可能随便地问。

“先生,您问她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我不过问问罢了。可您马上就……再见,阿廖娜·伊凡诺夫娜!”

拉斯柯尔尼科夫十分慌张地走了。他越来越发慌。下楼的时候,他甚至好几次站定,仿佛有一件什么事突然使他吃了一惊。他终于走到了街上,感叹地说:“天哪!这是多么可恶啊!难道我……不,这是胡说八道,真是荒唐透顶!”他断然补充说。“我怎么会有这么可怕的念头?我的良心竟能干这种坏事!这到底是卑鄙下流的,可恶,可恶!……我足足有一个月……”

但是他没法用言语或者感叹来表达自己内心的不安。一种无限厌恶的感觉还在他上老太婆那儿去的时候,就开始使他的良心感到难受和不安了。现在这种厌恶的感觉这么强烈,而且这么显明,他甚至苦恼得不知怎样才好。他在人行道上踉跄地走着,像个醉鬼,没顾到来往行人,跟他们撞个满怀,等到他走到了下一条街,这才清醒过来。他朝四下望望,才知道他是站在一家酒店附近,上这家酒店去,要从人行道上跑下一条通到地下室的楼梯。这当儿,恰好有两个喝得醉醺醺的人从酒店门里走出来,他们互相搀扶着,边骂边爬上街来。拉斯柯尔尼科夫不假思索,立刻就往下跑。他从来没有进过酒店,可是现在他头昏目眩,渴得难受。他想喝冷啤酒,尤其他认为突然感到全身瘫软乏力,是由于肚子饿。他在一个阴暗而肮脏的角落里靠一张桌面发黏的小桌坐了下来,喊了啤酒,把第一杯啤酒一口气就喝光了。他顿时觉得心里舒服些了,头脑也清醒了。“这都是胡思乱想,”他满怀希望地说。“不用着慌,不过是体力衰颓!喝一杯啤酒,吃一片面包干——立刻就会精神振作起来,头脑清醒,意志坚定!呸,这有什么了不得!……”尽管他鄙夷地啐了一口,但他显然高兴起来,仿佛突然卸下了一副重担。他还友好地向在座的人扫了一眼。甚至在这个时候,他也略微感觉到,他那变得乐观的心情也不是正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