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三(第2/5页)

两分钟后,娜斯塔西雅端来了汤,说,茶马上就端来。同汤一起带来了两把匙子、两只盘子和一套调味瓶:盐瓶、胡椒瓶、撒在牛肉上的芥末等等,已经好久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那么整齐地摆在桌上。台布是洁白的。

“娜斯塔西尤希卡,叫普拉斯柯维雅·巴甫洛夫娜送两瓶啤酒来倒不错。咱们来喝个痛快。”

“嘿,你这个厚脸皮!”娜斯塔西雅嘟嘟囔囔说着,就照他的吩咐去办了。

拉斯柯尔尼科夫仍然惊奇而紧张地细瞧着。当下拉祖米兴在沙发榻上他的身边坐了下来,像头熊一样笨手笨脚的,用左手搂住了他的头,虽然他自己也能坐起来;用右手把一匙子汤送到他嘴边,他好多次先把汤吹凉,免得烫了他的嘴。其实汤并不烫嘴。拉斯柯尔尼科夫贪婪地喝下了一匙子汤,接着又接连喝了两匙子。可是给他喝了几匙子后,拉祖米兴忽然不让他喝了,说,应该问问左西莫夫,可不可以让他再喝。

娜斯塔西雅拿着两瓶啤酒走进来了。

“你要喝茶吗?”

“要喝。”

“娜斯塔西雅,快去端茶来,因为喝茶似乎不要医生批准。啤酒倒拿来了!”他坐到自己的椅子上,把汤和一盘牛肉移到身边,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仿佛有三天没吃东西似的。

“罗佳,老兄,我现在每天要在您这儿吃饭了。”他嘴里塞满了牛肉,嘟哝说,“这是巴谢尼卡,你的女房东请客,她真心实意地请我吃饭。我当然不叫她请客,但也不拒绝。娜斯塔西雅把茶也端来了。快手快脚的!娜斯杰尼卡,你要喝啤酒吗?”

“嘿,你这个淘气鬼!”

“那么喝杯茶?”

“好,喝杯茶。”

“你倒吧。等一等,我给你倒;你坐下。”

他立刻拿起茶壶,倒了茶,接着又另倒了一杯,并撇下早餐,又坐到沙发榻上去了。他仍用左手搂住了病人的头,把他扶起,一茶匙一茶匙地喂他,又不停地、特别卖力地把茶吹凉,仿佛吹凉茶是恢复健康的一个最重要的和最有效的办法。拉斯柯尔尼科夫一言不发,也不拒绝,虽然他觉得有足够力气支起身子,不必靠别人搀扶就能够在沙发榻上坐起来,不但能够用双手拿住匙子或茶杯,而且还可以走路哩。但是由于某种奇怪的、差不多是一种兽性的狡黠,他忽然想暂时把自己的力气掩藏起来,等待时机,如果有必要,甚至佯装还没有完全清醒,听听并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抑制不住厌恶的心情:他喝了十来匙子茶,忽然把头挣脱出来,任性地推开匙子,又倒在枕头上了。现在他的头下面当真垫了几个真正的枕头——套着干净的枕套的绒毛枕头;这他也发觉了,并且注意起来。

“应该叫巴谢尼卡今天给我们送些木莓果酱来,给他做些饮料,”拉祖米兴说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去了,并且又喝起汤和啤酒来。

“她到哪儿去给你弄木莓?”娜斯塔西雅问,把盘子托在张开着的五个指头上,嘴里含着一块糖喝起茶来。

“我的朋友,木莓她会到铺子里去买的。要知道,罗佳,这儿发生了许多桩你还不知道的事呢。你用哄骗手段躲开了我,不让我知道你的地址,我恨透了你,决意把你找到,罚你一下。我当天就去找。我走啊走的,四处打听!我忘记了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其实我从来没有记住过这个地址,因为我并不知道这个地址。至于你从前住的那个地方——我只记得是在五角街——哈尔拉莫夫的房子。我四处寻找这所哈尔拉莫夫的房子——可是后来弄清楚了,这根本不是哈尔拉莫夫的房子,而是布赫的——有时会把读音搞错嘛!我恨透了。我非常气愤,第二天我就到居民住址查询处去试试。你要知道:我花了两分钟时间就查到了你的地址。那儿登记着你的名字呢。”

“登记着!”

“可不是;可我亲眼看到,有人怎么也找不到柯别列夫将军的住址。嗯,说来话长。我一到这儿,立刻就知道了你的一切情况;一切事情,老兄,一切事情我都知道了;她也知道的:我认识了尼柯季姆·福米奇,他们也给我介绍了伊里亚·彼得罗维奇,我又认识了看门人和扎苗托夫,亚历山大·格里戈里耶维奇先生,本区警察局的文书,而最后还认识了巴谢尼卡——这真是个很大的收获;她也知道……”

“你拍马屁,”娜斯塔西雅嘟哝说,脸上浮出了狡黠的微笑。

“您最好把糖放在茶里,娜斯塔西雅·尼基福罗夫娜。”

“哼,你这条公狗!”娜斯塔西雅忽然叫起来,她禁不住扑哧一笑。“我姓彼得罗娃,而不是姓尼基福罗娃,”她收起了笑容,忽然补充说。

“以后我一定记住。老兄,那么我就说得简单些,开头我想在这儿到处通上电流,一下子就根除这里的一切偏见;可是巴谢尼卡得胜了。老兄,我怎么也想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一见就使人倾心的女人……对吗?你觉得怎样?”

拉斯柯尔尼科夫默然不语,虽然他那惊慌不安的目光一刻也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现在他还是固执地看着他。

“甚至很,”拉祖米兴丝毫没有因为他的沉默而发窘,仿佛得到了回答而随声附和似的,“甚至各方面都很顺利,都能如愿以偿。”

“嘿,你这个坏东西!”娜斯塔西雅又大声叫道,这场谈话显然使她感到难以形容的快乐。

“老兄,你没有能够一开始就把事情处理好,这很可惜。你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要知道,这个人,可以说,是最不可思议的!好,这以后再谈……只是,比方说,怎么会弄到这个地步,以致她竟然不供给你午饭?或者,这张借据?你是不是疯了,竟会出立借据!再比方说,她的女儿,娜塔里雅·叶戈罗夫娜还活着的时候,向你提过的这门婚事……这件事我全都知道!不过我明白,这是一根碰不得的心弦〔12〕,我也知道,我是一头笨驴;请你原谅。至于愚蠢,你怎么个想法,要知道,老兄,普拉斯科维雅·巴甫洛夫娜可不是乍一看就可以想象到的那么傻,对吗?”

“是呀……”拉斯柯尔尼科夫望着一边,从牙缝里含糊地说,但是他明白,让他谈下去更有好处。

“对不对?”拉祖米兴叫道,显然因为得到了回答而大为高兴。“但她也不是很聪明的,对吗?她完完全全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老兄,请你相信,我实在有点儿猜不透……她一定有四十岁。她说三十六岁,她当然可以这样说。可我向你起誓,我多半是在理性上,只用形而上学的观点来判断她。老兄,我们之间开始了一种象征性的关系,这就是你的代数学嘛!我可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嗯,这一切都是废话,不过她看到你已经不是大学生,你的教书工作也丢了,体面的衣服没有了,而且小姐也死了,她不必再把你当作亲戚看待了,所以她忽然害怕起来;可你也有责任,因为你躲在家里不出去,跟她断绝了旧的关系,所以她想要把你赶出屋。她早就有了这个主意,但又怕这张借据变成废纸。何况你自己满有把握地说过,你妈会还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