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

这位先生年纪已经不轻,举止古板,道貌岸然,脸上流露出一副谨小慎微、满腹牢骚的神气。他开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满不高兴地带着露骨的惊讶的神色环视四周,他的目光像在问:“我来到了什么地方啊?”他怀疑地、甚至佯装有点儿惊慌和近乎受辱的样子,扫视了一下拉斯柯尔尼科夫那间又窄又低的“船舱”。他又那么惊讶地把目光转移过去,接着死瞅着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后者没有穿外衣,头发蓬乱,脸没洗过,躺在那张又小又脏的沙发榻上,也呆呆地看着他。过后,他又那么慢条斯理地看起衣服破烂、没有刮过脸和一头乱发的拉祖米兴来。拉祖米兴也大胆地用好奇的目光直瞅着他的眼睛,没有从座位上站起来。紧张的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末了,果然不出所料,气氛稍为转变了。大概因为看到某个十分显著的情况而领悟了,在这儿,在这个“船舱”里大摆架子是得不到什么的,这位进来的先生就变得温和些了,有礼貌了,并且对左西莫夫谈起话来,虽然口气有点儿严厉,但他发问时,每个音节都念得很清楚:“这位是罗季昂·罗曼内奇·拉斯柯尔尼科夫,大学生,或者从前是大学生?”

左西莫夫慢吞吞地微微动了一下,要是拉祖米兴(人家不是向他发问)不抢先回答,他也许会作答的。

“躺在沙发榻上的就是他!您有什么事吗?”

“您有什么事吗?”这句很不客气的话使这位古板的先生感到很难堪;他几乎掉转脸去看拉祖米兴,但他到底及时克制住了,马上又向左西莫夫回过头来。

“这个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左西莫夫没精打采地说,一边向病人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哈欠,不知怎的把嘴张得非常大,并且好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接着他慢条斯理地把手伸入坎肩袋里,掏出一只极大的、凸形的、有盖的金表,打开表盖瞥了一眼,又那么慢条斯理地懒洋洋地把它放回口袋里。

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一直默默地仰卧着,虽然他什么也不想,但却死瞅着这位来客。此刻他那已经转了过来不再看壁纸上奇异花卉的脸显得异常苍白,并流露出异常痛苦的神情,仿佛他刚刚动过痛苦的手术,或者刚刚受过严刑拷打似的。可是这位来客却渐渐地引起了他越来越大的注意,于是他觉得奇怪起来,接着怀疑起来,甚至于仿佛害怕起来。当左西莫夫指着他说“这个就是拉斯柯尔尼科夫”的时候,他连忙支起半截身子,仿佛直跳起来似的在床上坐了起来,近乎挑衅地但用若断若续的微弱的声音说道:“是的!我是拉斯柯尔尼科夫!您有什么事?”

客人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接着引人注意地说:“我是彼得·彼得罗维奇·卢仁。我十分希望,我的名字对您已经不是完全陌生的了。”

可是拉斯柯尔尼科夫冷不防这一着,所以呆呆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回答,仿佛彼得·彼得罗维奇的名字他还是初次听到似的。

“怎么啦?难道您到现在还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吗?”彼得·彼得罗维奇有点儿不满地问。

拉斯柯尔尼科夫不答理,却慢慢地把头放到枕头上,两手垫在脑后,看起天花板来了。卢仁脸上流露出苦闷的神色。左西莫夫和拉祖米兴怀着更强烈的好奇心打量起卢仁来,末了,他显然发窘了。

“我预先考虑过,并且计算过,”他嘟嘟囔囔说起来,“信已经寄出了十多天,实际上差不多有两个星期了……”

“喂,您为什么老是站在门口?”拉祖米兴突然插嘴说。“如果您要说什么话,请坐下来,您跟娜斯塔西雅两个人站在那儿挤得很……娜斯塔西尤希卡,让他走!……请进来,这儿有一把椅子!挤进来吧!”

他挪开桌旁自己的椅子,腾出了桌子与自己两膝之间的地位,有点儿紧张地等待着客人“挤入”这个间隙中来。在这样的时刻,绝不能谢绝,客人慌忙地磕磕绊绊地挤过了那个窄小的地方。他走到椅子跟前,坐了下来,疑心地打量着拉祖米兴。

“不过,您别见怪,”拉祖米兴唐突地说。“罗佳已经病了四天多,有三天工夫神志昏迷,可是现在清醒了,甚至想吃东西了。这位就是他的医生,刚给他诊治过;我是罗佳的同学,也在大学里念过书,现在我照看着他;所以您不必顾虑我们,也不必拘束,请继续谈您的事吧。”

“多谢你们。我来找他,在这儿谈话不惊动病人吗?”彼得·彼得罗维奇对左西莫夫说。

“不—不,”左西莫夫懒洋洋地说,“您甚至会使他开心的,”他又打了个哈欠。

“哦,他一早就醒了!”拉祖米兴继续往下说,他那副亲切的样子是这么真挚,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沉吟了一下,开始鼓起勇气,或许这是由于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竟厚颜无耻地自称为大学生也不无关系。

“令堂……”卢仁说话了。

“哼!”拉祖米兴哼得很响。卢仁疑问地看了他一眼。

“没有什么,我没有什么意见;您往下说吧……”

卢仁耸了耸肩膀。

“……我还在她们那儿的时候,令堂就给您写来了信。我来到了这儿,故意隔几天,等到我确信您已经知道了一切情况后,才来看您;可是现在我觉得奇怪……”

“我知道,我知道!”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说话了,流露出最不耐烦的神情。“就是您?未婚夫?嗯,我知道!……够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很生气,可是他不说话了。他坚决地要马上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沉默持续了片刻工夫。

然而拉斯柯尔尼科夫回答时,脸稍微转向他,忽然又凝神细细地瞧起他来,表现出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仿佛刚才还没有把他看够似的,或者仿佛他身上有个什么新的东西引起了他的惊奇:甚至为着把他看个仔细,故意从枕头上微微支起身子。真的,在彼得·彼得罗维奇的整个外表上仿佛有个特别的东西引起人的惊奇,的确有个东西似乎证实了,现在如此无礼地称他做“未婚夫”,不是没有理由的。第一,可以看出,甚至是太显著了:彼得·彼得罗维奇逗留在京都的几天中,竭力把自己打扮得衣冠楚楚,等候着未婚妻到来,不过这是无可非议的,也是情有可原的。在这样的情况下,甚至自以为,也许甚至过分得意地自以为佳运亨通了,这也是可以原谅的,因为彼得·彼得罗维奇也算个未婚夫了。他的全身衣服都是刚落针的,很合身,也许不好的只是太新了,过分暴露出某种目的。连那顶漂亮的新式圆呢帽也证实了这个目的:彼得·彼得罗维奇不知怎的对这顶呢帽十分爱护,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连那副惹眼的淡紫色的真正的朱旺手套也证明了这点,虽然这副手套他从来不戴在手上,只拿在手里当作装饰品。在彼得·彼得罗维奇的衣服上,浅淡的和青春的色泽占了优势。他穿着一件漂亮的淡褐色的夏季上装,配了一条浅色的又轻又薄的裤子,一件同样料子的背心,那件薄薄的衬衫还是刚买来的,系着一条带玫瑰色条纹的轻飘飘的细麻布领带,最好不过的是:这一切东西对彼得·彼得罗维奇甚至都很合适。他容光焕发,甚至显得眉目俊秀,本来看起来就不满四十五岁。乌黑的连鬓胡子像两个肉饼令人喜爱地遮没了两边脸颊,在那刮得精光的、闪闪发亮的下巴两边长得又密又美。头发也梳得精光,虽然有了几根银丝,在理发店里卷过的,但并不因此显出卷过的头发所常有的一种可笑或愚蠢的样子,因为卷过的头发免不了使人的脸有一副去行婚礼的德国人的神采。如果在这张相当漂亮而矜持的脸上有什么真正使人感到不快或者引起反感的地方,那么这是由于其他的原因。拉斯柯尔尼科夫无礼地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卢仁先生后,恶狠狠地微微一笑,又倒在枕头上,仍然看起天花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