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五(第2/6页)

“怪不得我昨天对左西莫夫谈起,波尔菲里在讯问那些押户,你就直跳起来。”拉祖米兴显然有意地插嘴说。

这使人很难堪。拉斯柯尔尼科夫简直忍无可忍了,那对怒火闪烁的乌黑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下,但立刻压住了心头的激动。

“老兄,你大概在嘲笑我?”他狡猾地装出气愤的样子对他说。“我承认,也许我过分地关心这些在你看来是毫无用处的东西;但不能因此把我当作一个自私自利的人,或是一个吝啬鬼。对我来说,这两件小东西也许不是毫无用处的。刚才我已经对你说过,这只不值钱的银表是我父亲唯一的遗物。你可以嘲笑我,可是我的母亲来看过我了。”他忽然向波尔菲里转过脸去,“要是她知道,”他又向拉祖米兴倏地转过脸来,竭力让声音发抖。“这只表丢了,我可以起誓,她会悲痛绝望的!女人嘛!”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压根儿没有这个意思!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满不高兴的拉祖米兴叫道。

“这样说好不好呢?自然不自然呢?没有言过其实吧?”拉斯柯尔尼科夫心扑通扑通地直跳着,暗自问。“我为什么说:‘女人嘛’?”

“令堂来看过您了?”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不知为什么问道。

“是的。”

“她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波尔菲里不说话了,好像在思索。

“您那些东西决不会丢失的。”他心平气和地冷冷地继续往下说。“要知道,我在这儿等您好久啦。”

好像没有那么一回事似的,他关切地把烟灰缸递给了把香烟灰乱弹在地毯上的拉祖米兴。拉斯柯尔尼科夫不觉一愣,可是波尔菲里似乎没有发觉,他还在关心拉祖米兴的烟灰。

“怎么?你等着他!难道你知道,他也在那儿抵押过东西?”拉祖米兴嚷道。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直接对拉斯柯尔尼科夫说起话来。

“您的两件东西:一只戒指和一只表,都包在一张纸里押在她那儿。纸上用铅笔清楚地写着您的名字,还写着她收到您这两件押品的月份和日期……”

“您怎么这样细心?……”拉斯柯尔尼科夫不恰当地笑了笑,极力想正眼看他的脸;但他耐不住了,忽然补充说:“我刚才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押户大概很多……您把他们的名字全记住一定有困难……可是相反,您却把他们的名字都记得这么清楚,而……而……”

“傻瓜!没用的东西!我说这些话干吗?”

“现在所有押户都搞清楚了。只剩您一个人没有来登记。”波尔菲里用微微可以觉出的讽刺口吻回答道。

“因为我身体不大好。”

“我听说过您有病。我甚至还听说,您的情绪很不好。现在您看起来脸色还很苍白?”

“一点儿也不苍白……相反地,我的健康完全恢复了!”拉斯柯尔尼科夫忽然改变了口吻,粗鲁而又愤怒地、毫无顾忌地说。他心里直冒火,再也压制不住了。“可是我一发怒,就会泄露秘密的!”这个念头又在他的脑海里掠过。“他们为什么折磨我?……”

“他还没有完全恢复健康呢!”拉祖米兴赶快接嘴说。“他完全胡说!直到昨天他差不多还是神志不清,说胡话……波尔菲里,你要相信,他差不多还站不稳呢。我们,我和左西莫夫,昨天一转背——他就穿上衣服悄悄地溜走了,在什么地方几乎胡闹到半夜。我告诉你,这是因为他完全神志不清,这样的事你想象得到吗!多怪啊!”

“真的完全神志不清吗?请你告诉我吧!”波尔菲里像个乡下女人似的摇摇头。

“唉,胡说!您别相信他的鬼话!其实我不说,您也不会相信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恼恨地贸然说。可是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似乎没有听清楚这些叫人奇怪的话。

“要不是你神志不清,怎么会溜走呢?”拉祖米兴忽然情绪激昂地说。“你为什么溜走?去干什么?……为什么悄悄地溜走?那时你神志清醒吗?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我可以对你直说啦!”

“昨天他们使我非常讨厌,”拉斯柯尔尼科夫脸上浮出一丝厚颜无耻的、挑衅的微笑,忽然转过脸去对波尔菲里说。“我避开他们去租一间屋子,不让他们找到我。我随身带走了许多钱。这些钱那位扎苗托夫先生看见过的。扎苗托夫先生,昨天我神志清醒还是昏迷?请您解决这个争执。”

这时他似乎当真想掐死扎苗托夫。他非常讨厌他的目光和默不作声。

“依我看,您说得很有道理,而且说得很巧妙,只是火气太大,”扎苗托夫冷冷地说。

“今天尼柯季姆·福米奇对我说,”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插嘴说。“他昨天很晚还碰到过你,是在一个被马踩死的官吏的家里……”

“就拿这位官吏来说吧!”拉祖米兴赶忙接嘴说。“你在那个官吏家里的行为不是像个疯子吗?你把仅有的几个钱都给了那个寡妇去买棺成殓!是的,你想帮助她——你可以给她十五卢布或二十卢布,你自己至少应该留三个卢布,可是你慷慨为怀,把二十五个卢布全都给了她!”

“或许我在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座宝库,你不知道吗?昨天我慷慨为怀嘛……扎苗托夫先生知道,我找到了一座宝库!……请你原谅!”他转脸对波尔菲里说,两片嘴唇抖动着。“为了这些小事情,我们打扰了您半个小时,您觉得讨厌吗?”

“哪里的话,很欢迎,很欢迎!但愿您能知道,您多么使我感兴趣!看看,听听,很有意思嘛……说实话,我很高兴,您到底来登记了……”

“请给我一杯茶!我的喉咙干了!”拉祖米兴叫道。

“好主意!或许我们大家都会陪你喝的。要不要……先来些硬货〔8〕,然后再喝茶?”

“不要!”

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走出去叫送茶。

在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脑海里各种念头像旋风般地旋转起来了。他大为恼火。

“最令人痛恨的是:他们甚至毫不掩饰,不讲礼貌!要是你压根儿不认识我,那你为什么对尼柯季姆·福米奇谈到我呢?这样看来,他们活像一群狗,公然监视着我!他们公然污蔑我!”他气得发抖了。“嗯,直截了当地说吧,别像猫儿玩弄老鼠那样戏弄我。波尔菲里·彼得罗维奇,这是没礼貌的,也许我还不许!……我会站起来,当着你们的面直言不讳;你们会看到,我多么瞧不起你们!……”他好容易舒了口气。“要是这仅仅是我的想象呢?要是这是一种幻景呢?要是我误会了呢?是因为没有经验而生气呢?要是我不配演我这个下贱的角色呢?或许这一切都是没有意图的?他们都随便说说罢了,但是这些话里包含着一种意思……这些话可以经常说,但是包含着一种意思。为什么他直率地说什么我‘上她那儿去过’?为什么扎苗托夫作了补充,说什么我的话说得很巧妙?他为什么用这样的口吻说话?是的……这样的口吻……拉祖米兴坐在这儿,为什么他一点觉察不出来?这个天下罕见的笨蛋永远是麻木不仁的!热病又发啦!……刚才波尔菲里向我眨过眼没有?大概这是我的胡思乱想;他眨眼干吗?他们要刺激我的神经,还是戏弄我?或者,这都是幻景,或者他们都知道!……连扎苗托夫也很无礼……扎苗托夫无礼吗?扎苗托夫一夜间改变了看法。我也预料到他会改变的!他在这儿,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可我还是初次来。波尔菲里并不把他当做客人,背对他坐着。他们串通在一起了!他们一定是由于我而串通在一起的!他们在我们没有来到这儿之前一定议论过我了!……他们知道租屋的事吗?但愿快些!……当我说昨天我跑出去租屋这句话的时候,他没有听到,也没有站起来……我巧妙地把租屋的事插了进去:往后会有用处的!……他们说我神志不清!……哈,哈,哈!昨天晚上的事他全都知道啦!他不知道我的母亲来到了!……那个老妖怪用铅笔写上了日期!……您错了,您抓不住我的把柄!要知道,这还算不上真凭实据。这不过是幻景罢了。不,您提出确凿的证据来吧!租屋并不是确凿的证据,而是我的胡说;我知道对他们该说些什么……他们知道租屋的事吗?我不探听明白,决不走!我来要干什么?可我现在大发脾气,这或许也是个确凿的证据吧!呸,我多么容易发怒啊!但这也许是好事;我在演一个病人的角色……他在摸我的底。他会把我搞糊涂的。我来要干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