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第八章(第2/3页)

生着火的货车厢里吹着过堂风;马匹都披上马衣,挤在临时搭起的马槽边;车厢里——在一堆冻土上——烧着潮湿的劈柴,呛人的烟气从门缝里往外冒着。哥萨克们围着火坐在马鞍子上烘烤汗湿的包脚布。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在火上烤着两只弯起的光脚。他那加尔梅克人高颧骨的脸上流露出满足的笑容。格里亚兹诺夫在匆忙用麻线缝着开了绽的鞋掌,用烟呛得沙哑的嗓音,不知对谁说:“……记得小时候,冬天,我爬到炉炕上去,我奶奶(那时,她已经一百多岁啦!)一面摸索着在我头上捉虱子,一面嘟哝着:‘我的小宝贝,亲爱的马克西姆卡!古时候,人们可不是这样过日子——他们过得很富裕,有条理,没灾没难的。可是你,我的小宝贝,会活到这样的年头:大地全都捆上了铁丝,生着铁鼻子的鸟在蓝天上飞,它们会像老鸹啄西瓜似地来啄人……鼠疫横行,到处闹饥荒,弟兄相争,儿子造老子的反……老百姓会像烧过的野草一样,全都化为乌有。’你们看,”马克西姆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这些话真的全都应验了;发明了电报,——你看,这不是到处都捆上了铁丝啊!至于铁鸟——不就是飞机嘛。它们把咱们哥儿们啄死的还少吗?饥荒也会来的。我家里这些年只有一半的地种上庄稼,而且家家都是这样。各村各镇只剩下些老头子和小孩子,来一个荒年——就会‘遍地饥荒’。”

“不过弟兄相争——好像是胡说?”彼得罗·麦列霍夫添着火,问道。

“等着吧,人们会闹到这步天地的!”

“政权建立不起来,就要内证,”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插嘴说。

“可能他妈的还要去镇压暴动哩。”

“你还是先把德国人收拾了再说吧,”科舍沃伊笑着说。

“好吧,咱们继续打吧……”

阿尼库什卡故作惊骇的样子,皱起女人似的、没有胡子的光脸,喊道:“我们的长毛腿的皇上娘娘呀,我们还要‘继续打’到什么时候呀?”

“一直打到你这个老公嘴巴上长出毛来为止,”科舍沃伊逗他说。

坐在火旁边的人都好心地笑起来。彼得罗被烟呛了一下子,咳嗽着,眼泪汪汪地看着阿尼库什卡,手指头不停地朝他那边直戳。

“毛发这玩意儿——真是混蛋透啦……”阿尼库什卡不好意思地嘟哝说,“该长地方,它不长,不该长的地方它却偏要长……科舍沃伊,你何苦还要挖苦我……”

“不,够啦!咱们吃的苦头够多啦!”格里亚兹诺夫突然发起火来。“咱们在这儿受尽折磨,被虱子咬死,而我们的家人同样在那里挨饿,而且饿成什么样啦,啊?……拿刀子割——都割不出血来。”

“你干吗发这么大的脾气呀?”彼得罗咬着麦黄色的胡子嘲笑地问。

“谁都明白为什么……”梅尔库洛夫收起笑容,牢牢藏在卷毛的、茨冈式的长胡子里,替格里亚兹诺夫回答说,“谁都知道,哥萨克闲得难受……思念家乡……有时候牛蜢把牛群赶到草地上,当太阳还在吸吮露水的时候,牲口都很安静,它们在忙着吃草,等到太阳升到橡树那么高,牛蜢开始嗡嗡叫着咬起牲口来,——好,这时候……”梅尔库洛夫狡猾地看了看哥萨克们,然后转身朝着彼得罗,继续说道:“我的司务长先生,这时候牲口就要发脾气啦。好,这个你是明白的!你又不是知识分子出身!自己就拽过牛尾巴……通常是有一只小母牛先把尾巴翘到脊背上去,一叫——撒腿就跑!于是整个牛群就跟在它后头狂奔起来。牛倌拼命跑啊,喊啊:‘啊呀……呀!啊呀——啊呀!……’不过这时候喊叫顶什么用呢?!牛群像波涛一样,汹涌奔腾,比咱们在涅兹维斯卡城下向德国人进行的波浪式冲锋还要凶猛。这难道能挡得住吗?”

“你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究竟想说什么呀?”

梅尔库洛夫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把一缕树脂色的长胡子卷到手指头上,狠狠地拽了一下,然后收敛笑容,严肃地说:“咱们已经打了快三年啦……是吧?把咱们赶到战壕里也已经快三年啦。为什么要打仗?——谁也不明白……我是想说,很快就会有这么一个格里亚兹诺夫或者麦列霍夫从前线狂奔而去,那么就会有一个团跟在他后面跑,接着就会有一个军……这就够啦!”

“看你说到哪儿去啦……”

“正说在点子上!我不是瞎子,我看得出:现在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只要有人喊一声‘去你的!”——一切就会像从肩膀上甩下的破皮袄一样,摔成碎片。已经打到第三个年头啦,咱们的太阳也升到橡树那么高啦。““你还是说得圆滑点儿吧!”博多夫斯科夫规劝道。“不然的话,彼得罗……要知道,他是司务长……”

“我可从来没有找过乡亲们的麻烦哟!”彼得罗怒冲冲地说。

“别生气,我是开玩笑哪!”博多夫斯科夫觉得很窘,动了动光脚上疙疙瘩瘩的脚趾头,便站起身来,呱卿呱卿地走到马槽那边去了。

别的村的哥萨克们聚在车厢角落里的干草捆边,在低声谈着。其中只有两个人是卡尔舍村的人——法捷耶夫和卡尔金,其余的八个人——都来自不同村镇。

过了一会儿,他们唱起歌来。由奇尔河来的哥萨克阿利莫夫领唱。一开始,他唱起一支舞曲,但是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子,用伤风的嗓音叫道:“算了吧!……”

“喂,你们这些孤苦的孩子们,请来烤火吧!”科舍沃伊邀请他们道。

往火堆里添了些木片——这是在一个小车站上拆下来的栅栏板的残片。围着火堆,大家快活地唱起歌来:一匹驮着行军装备的战马,在教堂前嘶鸣,等候出征的人。

奶奶和孙子在教堂的院子里哭泣,年轻的妻子满脸泪痕。

顶盔披甲的哥萨克,步出圣殿的大门,妻子给他牵过战马,侄子递上长矛一把……毗邻的车厢里一只两排键的手风琴,正呜呜地鼓着风箱,奏起《哥萨克之妻》。军用皮靴的后跟拼命在地板L 踏,有人像猫叫似地。难听地唱道:唉,你们辛苦忙碌,沙皇的枷锁似铁箍!

紧紧夹着哥萨克妇女的脖子——夹得连气也不能出,连气也不能出。

普加乔夫在顿河沿岸呼叫,在贫穷的顿河下游号召:“首领们哟,哥萨克们哟!

第二个人的声音压过了第一个人的声音,用古怪、急促的细声吱吱地叫道:我们忠诚地为沙皇效力,又思念自己守空房的媳妇。

要是我们能找到娘儿们——也就不必再去想媳妇。